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遗忘顺德在线阅读 -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已至凌晨,凉风丝丝地由拉着的窗帘边缘泄入产房,侵入每一位在场者的肌肤,令他们因紧绷着而发热的肌rou,有点松松酸酸的感觉,都在偷偷地换着口气,继续关注着田晓静的产事。她躺在助产床上,染成了金色的头发凌乱得如同秋天枯黄的杂草,做梦也没想到为了母亲二字,竟要付出如此的痛苦和艰辛。梁峰心痛得直打转转,被妻子握着的手始终没松开过,已汗津津地似粘在了一块儿,另一只手却时不时地用中指和无名指在她额头上撩撩刘海或把两边的鬓发往耳后梳理。只要妻子腹部一用力或者大叫一声,他便在握着的手上感觉出妻子用力生产的程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田晓静的尖叫声已渐渐弱落了下来,连她自己都已能听见隔壁产房传过来的叫声。梁峰几次想到了要剖腹产,但莫主任和李琳娜极力地制止着,并坚持地认为,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剖腹产。

    “孩子由****压迫而过,特别对他的大脑和身体的器官都有极大的好处。剖腹产那都是迫不得已的事,如产妇个头小,盆骨太过窄小,确实难产的话,那才动此手术。”莫主任五十好几的脸庞红扑扑的在灯光下闪光,满头黑白相间的短发如六月的雪山,黑白分明,不时瞅瞅田晓静的阴部:“快了,使点劲。孩子的头发已看得见了。对,深呼吸,吸气后用力,用力,用力……”鼓舞的同时,田晓静听着又一次次将全身的肌rou紧绷,腹部有节奏地一阵紧似一阵压迫着肚子里的生命尽快降临到人间来。

    累了,浑身大汗淋漓过多少次田晓静已记不清,但一睁开眼睛,最亲近的人就在身边,心里紧张的程度又宽松了许多。嫂子、婆婆和两位街道办的老太太,都是过来人,看着朝夕相处的爱人为这爱的结晶,觉得做女人真辛苦,特别是在产房里就更加辛苦:“峰哥,还是剖腹产吧,我好疼啊。”说着又一用力,梁峰从手上明显地感觉到。但听莫主任解释过,只有深情地看着妻子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既不表态,也不反对。实在憋不住了,就站起身探着头看看田晓静的阴部,一阵恶心与喜悦迎面扑来。恶心那生殖器的外部,是每一次zuoai的去处;喜悦是确实看到了婴儿的毛发,这应是个栩栩如生的生命。他能让他由儿子升为爸爸,这是个质的飞跃,一切都是因这婴儿开始。“静,我看见了。我看见我们孩子的头发了。”

    田晓静睁眼无力地看了看梁峰,毫无羞色地吸了口气,做着最后的冲刺,将浑身最后一点力气使出,内心同时也在暗暗地企盼:孩子呀,别太难为mama了。田晓静想着突然觉得****一痛,腹部空荡荡的,轻松了许多,她知道婴儿已产下来了。人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双眼皮打架似的睁不开,于是索性闭着,然后终于松开了梁峰宽大有力的手,最后如沙丁鱼躺在沙滩上似的,一动也不动,任由着其余的人忙着,耳边不时灌来她们的声音。

    “七斤三两,小家伙挺重的。”这是张主任的声音,她在产房里已经熟悉了,接着又传来几声“啪!啪!”的声音。“快,赶快输氧!”田晓静闭目听着就觉得怪异,怎么没有婴儿的哭叫声来宣导着他的到来?不由得睁开眼睛轻轻叫唤了两声:“峰哥!”

    梁峰看着婴儿产出,脐带一剪断,助手很快就将伤口扎好。莫主任一手提着婴儿的两只脚,用力地拍了两下婴儿的脚板,见没反应,便往台秤上一放,马上将婴儿口腔内的淤物抠出,命令助手进行输氧工作:“快点,怎么会是这样呢?”说着手脚麻利地将婴儿用襁褓包好。一如平时折上衣一样熟悉地cao作着:接管,调节,输气,固定。梁峰看着愣愣地想到了很多: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没有哭声还需要输氧?见母亲和嫂子都紧张起来,特别是莫主任的脸不再红扑扑的可爱,而是惨白照人,不用说也知道事态已万分严重了。

    梁峰轻步踱过去看躺在婴儿床里自己的骨rou,圆圆宽宽的前额,高高的鼻子像田晓静,还有那樱桃小嘴,无不是两人精美的结合。婴儿在氧气压力的催促下,不停地打着嗝儿,每嗝一下整个身子就抖动一下,雪白如纸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梁峰十分疼爱地轻柔地拿起了他裸露在外的小手,窄长的指甲盖是那么的清晰,如妻子小手的复制品。梁峰痛心地把头低下,用那小手在脸上轻轻抚了抚。有一位护士过来帮婴儿整理襁褓,梁峰便退了回去。又坐到了妻子的枕边,轻轻抱住她的头,一手轻抚她全无血色的脸。在抚摸到眼睛时,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合拢到一起:“孩子象谁?”梁峰心里七上八下,莫主任向他摇了摇手,又指了指门外。梁峰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俯身在田晓静耳边:“我们的孩子很漂亮。鼻子、嘴巴像你,脑壳像我,指尖特漂亮。”田晓静听了,两滴晶莹的泪珠情不自禁地从眼角滑落到耳边,猛然醒悟到母亲二字的深切含义以及即将承担的义务。

    “你小心点把你爱人抱到八号病房去吧。”护士语气十分肯定。看梁峰高大的块头,抱一位纤纤的女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也不说再找一个人帮忙。说完用一大把卫生纸将田晓静的下身垫好,再将被子捂上,便示意梁峰可以行动了。梁峰隔着被子一手托着妻子的脖子,一手搂着她的双腿,没使多大劲便将她整个人儿托得悬空。护士在前边引路,母亲和两位街道办的老太太紧张地跟在身后。

    八号病房离第四产房不远,梁峰在跨出大门进入走廊时,见莫主任正与田光辉谈论着什么。见田晓静被抱出,在过道里守候的人都跟了过去。病房里摆了四张床,只有一位产妇在休息,婴儿就在母体身边躺着,大概是那产妇的丈夫坐在了一张圆凳上,正趴在产妇的枕边呼呼地睡着。田晓静看了眼,又极为困倦的将眼睛闭上。当身子一落床,梁峰抽出手,梁母和街道办的两位老太太便伸出手来将被褥压好。梁峰见枕头矮了些,便到临床上拿过两个枕头来,垫在了妻子的头下和背上。梁母这时也将煲好的姜糖醋猪脚在保温盒里匙出一小碗,一口一口地喂着田晓静。田晓静吃一口睁一下眼睛,见她哥进来说了些安慰话就扯了扯梁峰的手,要他出去。

    “真没想到胎儿错位,被脐带缠住脖子,生下来到现在还是一声不吭的,我看孩子已没啥用处。因为缺氧说不准孩子即使救过来也会是个白痴,或存在先天性内脏缺陷症。你们看该怎么办?”走廊里又有人来人往,又有名产妇被送进四号产房。虽说此时已是凌晨两点来钟,对城市来讲已是进入休眠状态。但在诞生生命的地方,此时却闹嚷嚷地既紧张又令来来往往的人为此兴奋着。莫主任尽量压低了声音对梁峰说,梁父在旁边也听得发愣。田光辉事先已知道了,只以冷静的目光看着梁峰。梁峰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怎么决断才好。

    “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计划生育只准生一胎,还是以高质量为准。我认为还是舍弃为好,等田晓静身子恢复,再生一个。顶多也就一年时间,这是我的建议,你自己考虑吧。”田光辉说话冷冷的,腔调与做报告下命令时没什么两样。见梁峰不言不语,就再一次强调长痛不如短痛:“一个正常的孩子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莫大的幸福。如孩子先天性缺陷,你要考虑下一个家庭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去换来他的生存。一个不完整的生命,牵涉的将是几代人,你们还年轻,阿静有过这一次生产,下次再产也就会顺利得多。阿峰,这事你千万要考虑清楚,这关系到你和阿静一生的幸福。”

    梁峰头胀得似要爆炸一般,极不情愿相信这就是事实,把一个做父亲的梦,就像肥皂泡似地很快就要破灭消失。他想着婴儿那张脸和光光的十指,泪水无声地在他脸上滑落。在痛苦中,高大的个子如一堵墙倒塌似地往地上一蹲,双手掩面轻声哭泣:“怎么会是这样呢?上帝惩罚我也不要为难一个婴儿呀。真不知哪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来追缠。”

    田光辉掏出一支烟慢慢蹲下递给梁峰点燃,医院严禁吸烟,莫主任视而不见地在梁峰身边的塑料凳上坐下。她能理解,两位男人此时此刻的心情。田光辉一堂堂的市长能这么关心meimei,可见手足之情的浓厚:“孩子的事,已无力回天。”莫主任坐着将头弯得很低,尽量保持和田光辉与梁峰的头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说道:“现在要如何让做母亲的去面对着这个事实,如果她要闹起情绪,引发产褥热,发热、腰痛、股痛、恶露臭就麻烦。若并发了腹膜炎和败血症,那这月子里落下来的病,怕是一辈子都治不好的。”莫主任实事求是着,但在田光辉和梁峰听来就有点危言耸听了。

    “产褥热?会并发败血症?”梁峰不懂莫主任说那一大串的病,只记得她第一句说过的话,也就是常听人讲起的败血症。

    “你爱人身体虚弱,又遇难产。”莫主任用手撩了撩耳际的白发:“产褥热就是产妇产后42天内的发热,常见于产后十天内。主要是产妇的心情而言。人说病由心起,在这种谁都不愿面对的事实面前,你应先自己宽心,才能劝解她。做母亲的失去自己的心头rou,这种痛苦是没人能比的。你应该振作点,因为她的身子还得靠你去劝导呢!”

    田光辉知道婴儿已不保,见梁峰痛哭流涕的样子,鼻子一酸也差点落泪。如果莫主任不在,只面对梁峰的话,这位做娘舅的八成会与梁峰抱头痛哭一场,但身担市长之职又是在公共场所,所以他尽力把自己的感情压抑,沉重地拉了拉梁峰的手:“去吧,安慰好阿静是当务之急,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就像那笔钱没了一样,总会找回来的。”

    梁峰不知怎么回到的八号病房,只知进门前到卫生间用冷水扑了扑脸,满脸水珠地坐到田晓静的枕边。这样,田晓静就不容易看出他哭过。他十分勉强的打趣着:“清清神,我们孩子好着呢,医生只是说需要输氧,没什么问题。”他话音出口,语气却抖得厉害。怕冷似地双手把脸上的水珠抹抹,反手在衣服背后擦擦,见田晓静双眼时睁时闭地看着他,一种相濡以沫的心情倍觉夫妻真情十分的可贵。同时又把这种事情提升到更高的一个程度上来。

    许多事情只似隔着的一张纸,只要轻轻点破,对面的一切就一目了然,清晰得毫无保留地裸露在对方眼前。“没办法,我们尽力了,只是孩子没这福分与你们在一起,你一定要挺住。瞧梁峰整个人儿都要塌下去,你得打起点精神,把月子坐好。保重自己的同时也该劝劝梁峰。”莫主任使用了欲擒故纵的伎俩,觉得这样做对他们夫妻双方都有好处:或许是一个痛苦两个人承担,那只有一半的哲理深深触动着她,才采用这种方式,让两个人相互的安慰比较适当。在田晓静准备回家去休养的当天,也就是产后的第二天上午,张主任无不遗憾地握着她的手说道。

    田晓静听时觉着自己的感觉正常,推断婴儿夭折的事得到进一步证明。其实莫主任不说,她也猜想到了几分,因为从梁峰的脸上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出来,还有就是婴儿不在她身边也是件不正常的事:“谢谢莫阿姨,我知道了。”说着双眼一闭,两行清泪已滑落到枕边。梁母忙掏出纸巾为她拭去泪水:“别哭!月子里哭是会瞎眼睛的。峰儿见了会更伤心。”田晓静不再哭了,双眼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满脑子充斥着见过一眼的婴儿,幻想着一天天长大的影子,内心顿觉虚得发慌。忽然,觉得两个奶子涨涨的似要破裂,胀痛得不行,便要求赶快出院,回家里去,好让梁峰吮出奶水来。

    妇产科大楼天台上的一个避阳处,梁峰领着位五旬的男子。两人看过还在打点滴的婴儿后,梁峰从钱包里抽出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给对方:“麻烦你给处理了。”说着掏出盒烟抽出一支给他,本想再补充一句将婴儿送人等等的话。但他张不了口,只觉得世事如烟化雾,感觉似影随行。当他感觉错乱的时候,便承认自己连禽兽都不如了。梁峰抬头望了望春季里难得万里无云的蓝天,心情并不觉着明朗,往远处看看,在到105国道边隐隐约约有些农田菜地似荒芜了,中央有几处水塘,点缀在蓬蒿稗草间。他猜想:是不是那里将会是婴儿的葬身之地?想着,泪水险些又从眼眶里冒出。他怕在陌生人面前落泪,便将高大的身躯一转:“就这么样办吧,拜托您了。”说完头也不回便独自一人下楼。见胡长松带着几个人用担架抬着田晓静走进电梯,便也跟了进去。

    在回家的路上,梁峰头脑懵懂,握着妻子的手跟在四平八稳的担架边行尸走rou着。田光辉与他同行,不时地朝路人频频颔首,极有风度的脸上,挂着纯纯的微笑点头以回答熟人的招呼或回答声“您好,忙呵!”。

    从桂洲医院到梁峰的住处不过三四百米,这短短的一段路却让他想到了更多更多。他觉得这个世界真奇怪:在同一时间里,会有人狂欢,有人哭泣,有人在绝望中挣扎,有人在无聊中瞎折腾,有人因寂寞而快要发疯,有人则忙活得快要趴下……他一时猜不透想不明。心情变幻无穷,不觉间想起吴鸣、陈光荣和上次失窃的事来:“那小偷压在当铺里的东西,该怎么取回?”他问田光辉。田光辉费了好些劲儿才反应过来:“没事,小唐已帮你去办了。你不用想这事,还是照顾好阿静要紧。”梁峰点点头,抽出被妻子握住的手继续听他说道:“人活着就图个好感觉,你应懂得为阿静营造个更好的感觉,从这次阵痛中解脱出来。孩子没了可以再生,重要的是大人的身体。好好劝劝阿静别太过伤心,月子里落下什么病根子就麻烦大了。去吧,你先上楼开门去。”梁峰听了点点头,也没说是,只是脚步加快了些,先踏上台阶而去,一副被人cao纵的样子,比后面抬担架的人快不了多少。

    田晓静始终蒙在被窝里,听着田光辉的话,泪水在眼眶里再也蓄存不住,她知道自己哭了,便任泪水无声地潸然滑落又被棉絮吸干。此刻的心情,是悲痛,是哀怨,都已经不很重要。她只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却又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