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点救赎
第二天天刚亮,苦茶坡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声惊动了附近的土狗,一时间整个苦茶坡上犬声大作。 叶金田没命地拍打着叶永诚的屋门,嘴里还大声地喊叫着:“永诚,快起床!出事啦,出大事啦……” 他和老婆赶早去采石坑走亲戚,走到村口的时候,刚好他们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下,也刚好看见了叶永贵落在地上的布袋。 他们坐了一会儿,却不见谁来取布袋。 好奇心驱使叶金田四处看了看,隐隐约约发现水渠边趴着一个人。叶金田感到不妙,就小心地走下陡坡,这才发现了叶永贵。 只见叶永贵的前额后脑都破了,流了满身满脸的血;地上也有一大滩早已凝结成暗红色的血迹。 他蹲下来呼唤了几句,但叶永贵处于昏迷状态,完全没有反应。他又试了一下叶永贵的呼吸,发现叶永贵还有一口气,就急忙将叶永贵背到平地上。他叫他老婆在这里守着,他则是跑回去通知叶永诚。 没有多久,叶永诚家里的男丁飞奔到村口。 叶德安将叶永贵背起,迅速往村卫生所跑。没跑多远,叶永诚寻思村卫生所怕是救治不了,当下又改主意,决定送县医院去。叶德兴先跑到采石坑,好说歹说才求了一辆三轮拖拉机来,载上一行人急急燎燎地赶往县医院。 此时,距离叶永贵摔倒,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 到了医院,医生给抢救了大半天,最后得出的一个不妙的结论——病人内脏破裂、失血过多、全身又多处骨折,已经是生命垂危。 医生更是直言不讳,说怕是救治无望。 这个结果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叶永诚等人全都傻了眼。 他们焦急而又无措,只能聚在走廊里抽起了烟,连从不抽烟的叶永实、叶德兴,也点了一支。叶德安更是自责得不行,一个劲用拳头砸墙壁——他知道,二叔叶永贵是为小章宏的满月,特地赶回来的。 午饭之前,郭惠珍、叶永胜、叶彩凤、叶彩蝶赶到了医院。老母哭喊着也要来,郭惠珍怕她受不了,就是不肯带她来。 估计老人正在家里号哭。 一看到病床上挂着氧气、缠满绷带的叶永贵,惠珍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她实在想不到,几天前还好好的他,今天竟成了这一副模样。 叶彩凤和叶彩蝶则是默默地立在病床边。 她们没有哭,脸上也没有多少哀伤的神情。 午饭之后,四房派下的代表也赶来医院探望。小小的病房里挤满了人,各种慰问品也堆满了柜头,有香蕉、有冰糖、有麦乳精、有菠萝罐头…… 由于家里能来的大人都赶来了,小章宏的满月只是拜了天公,其他的不得不取消…… 五天之后,主治医生建议叶永诚给病人办出院。他的基本意思是病人已经没有治愈的希望,现在只是在拖时间,继续住院会浪费钱。他说的还挺在理:山里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还是拿这些钱给病人买一些稀罕的,让他多吃一些…… 坡上的几个长者也纷纷明里暗里表示,如果真的坚持不了多久的话,还是让他在家里等时间,比较符合农村俗惯,因为要是在医院没了的话,尸体是不能抬进家门的。 若在外横死,连村口都不让进! 叶永诚心中虽然不忍,但也无计可施,只好听了众人的劝,请来医院的救护车,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叶永贵带回去。 家里。 叶永贵的屋子,第一次被家人收拾干净。地扫过两遍、被褥拆洗晒干、垃圾和空酒瓶也全都清理干净。 他被抬到床上。 村里唯一的医生叶康元正在给他挂吊针。 自打他被抬回来,老母已经哭得晕去三次;几个邻居大婶一直守在她的左右,说着宽慰话、陪着抹眼泪;厅堂里聚满了亲戚朋友,连到医院探望的赵根才也一起过来了;叶彩凤和叶彩蝶一直站在角落里,脸上依然没有多少哀伤的神情! 叶永诚和两个弟弟守在屋子里。 叶康元才打完吊针,叶永诚急忙向他询问情况。 叶康元实话实说:“医院都医治不了,我一个小小的村医,能有什么办法!现在纯粹是拖时间,我看……最多也就个把月。你们还是问问他,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叶永诚一听,不禁忧急如焚。他的眉头紧锁,看着前几天还好好,现在却时日无多的二哥,不由得鼻子一酸。 是,劣迹斑斑的叶永贵,在家里确实不受欢迎,可是血溶于水的亲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灭的!如今他出了这样的事情,无论是打过一架的叶德安,或是挨过酒瓶子的叶永实、叶德兴……那一些成见,那一些恩恩怨怨,都早已烟消云散。 而叶永贵大概是听到了叶康元的话,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已经力不从心。 叶永诚赶忙将他扶好,并关切地问道:“想不想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 他无力地摇摇头,又无力地说道:“你让他们出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真的听到了叶康元的话,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叶永诚摆手让屋里的人都出去,然后弯下腰,将耳朵趴在二哥的嘴边,认真地听着…… 大概三分钟的时间,叶永贵交代完一些事情,已是虚脱得说不出话,只得闭上眼睛,慢慢昏睡过去。 叶永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二哥盖好被子,才红着眼眶走到厅堂。 他先是吩咐老伴去把春婶请来。 接着,他对赵根才说道:“永贵让我告诉你,确是你们村的老寡妇勾引在先,他才半夜摸上门。他说他快不行了,人死留名……” 唉……树要皮、人要脸,人的名声很重要!即便这一辈子得不到半句好评,叶永贵也不希望自己最后还要带着冤屈与嘲笑,离开人世间。 赵根才对这件事情早有耳闻,如今得到了证实,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后,叶永诚又把叶彩凤和叶彩蝶叫到跟前。他从一旁拿出新华字典交给叶彩蝶,又拿出发夹、护发素、以及剩下的钱,一并交给叶彩凤。 这也能算是叶永贵的遗物了! 叶永诚对两个侄女说道:“这是你们爸给你们买的……他说本来要带你们到镇上买衣服,但现在他去不了了,他交代让你们三婶带你们去。他一直交代,一定要带你们去买,一定要带你们去……” 说着说着,叶永诚不禁哽咽起来。 拿到第一份父亲买的礼物,叶彩凤和叶彩蝶终于得到属于她们的父爱——这份父爱来得似乎太迟了!而那个躺床上拖时日的人,还能念念不忘要给她们买衣服——姐妹俩情到深处,终于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哭了起来。 同样,这也是除了打骂之外,她们第一次为父亲伤心哭泣…… 没有多久,春婶上门来了。 她先去看一眼已经昏睡的叶永贵,又去和老人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随后,她来到厅堂,向叶永诚询问道:“人怎么样了?” 叶永诚神色忧伤地回答说:“最多也就个把月!” 她摇了摇头,表示惋惜。不过,她心里觉得这是叶永贵自作孽。即使赵根才一直维护叶永贵,一直夸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喝醉了酒才发生的意外。大家当面不会说什么坏话,但背地里都给了一个定论——天作孽,尚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叶永诚当着叶彩凤的面,对春婶说道:“永贵刚才交代了一些事情。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他一直强调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彩凤嫁出去。这事……你看能办吗?” 春婶说道:“永贵还真有心,到了这个点还能惦记女儿,总算有了为人父的样子。”
这并不是她对叶永贵妄加评论,苦茶坡上谁不知道他的品行!此时他还能够念及女儿,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救赎——想必人们的评论也会好听些许。 春婶低头思索一番,继续说道:“农村自古有俗惯,家里老人没了,子女要为其守孝三年。彩凤今年十八了,这万一永贵真走了,她就要到三年之后才能嫁人,永贵能想到这一点,自然是好……说来也巧,我的娘家弟弟有一个二十岁的儿子,最近总是吵着要讨老婆,我弟就托我给物色一个。我看你家彩凤人漂亮又乖巧,要不……我们找个时间,让他们来一趟?” 这真是瞌睡遇枕头——想什么就来什么! 叶永诚当下就应允了,并和她商量好,让他们后天来。 一旁的叶彩凤伤心劲还没有过去,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春婶看了看一旁的叶德兴,又说道:“还有你家德兴,我看把他的事情也一起办了吧!” 叶永诚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忘啦,你们之前商量好,将德兴过继给永贵。按照俗惯,若永贵一走,德兴是要为他披麻戴孝当孝子的。如此一来,德兴也得守孝三年。三年之后,他可就二十三岁了……” 叶永诚这才明白过来…… 春婶的娘家在镇上北凤村,她弟名叫魏明白,明白的儿子取名建国。父子俩农忙时是农民,农闲时又成了竹篾匠,做一些竹篮斗笠竹椅箩筐之类的东西,到集市上贩卖,日子过得还可以。转眼魏建国二十岁了,开始闹腾着说要讨老婆,他爸没有办法,只好托做媒婆的jiejie,在山上给找一个。 他儿子要求找一个山上的,因为山上的姑娘勤快节俭。 当春婶把提着礼品的魏家父子领进永诚的家门,叶彩凤早就在屋子里躲了起来。 这是农村的俗惯。男方由媒人领进女方的家门,等到女方的家长相中未来姑爷,才会让躲起来的姑娘出来见人。如果两个年轻人都有那个意思,事情就差不多了。 叶永贵不能起床,招呼魏家父子的,自然是叶永诚。 他奉了茶、敬了烟,拉了一些家常之后,就觉得魏家父子老实本分。他不想隐瞒什么,就把叶彩凤的情况一一道出,包括她妈出走多年,包括她爸时日无几。 春婶接上话,说道:“你们考虑一下。如果不嫌弃人家姑娘,我就让永诚带出来给你们瞧瞧。” 来上山村之前,她已经把情况转告给弟弟。 魏明白一开始不愿意,毕竟他的家庭还过得去,实在没有必要去讨一个即将丧父的姑娘——这样总显得晦气。但魏建国却不管不顾,嚷嚷着要上门瞧一眼。魏明白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儿子,加上不好不给他姐面子,只好勉强来看一看。 到了上山村,他先到他姐家里停留了一阵子。他本想责怪他姐给找了这样一个人家,但又听说姑娘的三叔是小学校长——想必这样家庭也不能怎么差劲,他才不那么地不情愿。 魏明白知道自己不好表态,只能看他儿子的意思。 魏建国刚进门时有一些紧张,但见姑娘家长热情坦诚,才慢慢放松下来。姑娘的情况,他多数已了解。他并不在乎这一些,他要的就是山里姑娘,而且他觉得有如此身世的姑娘,一定会更加珍惜今后的生活。 他见他爸看着他,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