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风光不再
十二月份,叶永强支付了最后一个工人的工资,黯然返回苦茶坡。 为了赔偿死伤者家属,他已经倾家荡产。而且,他还付出了无法继续在县城立足的代价。 人命关天,这是底限!不论有多硬的后台,不论之前付出过多少努力,一旦突破了这条底限,都将面临严重的后果。 曾经风光无限的叶永强,就这样垮了。如今的他,全身上下都被萎靡与颓废包裹着!他把自己的不幸,不仅归咎于时运的不济,也归咎于别人——他恨那几个小工,他恨他们不多长一双眼;他恨那三个死伤者,恨他们不留一个心;他也恨那个传达的老头,硬是缠着他下象棋;他更恨那个领导,在他出了这等苦难的时候,还要落井下石,让他彻底失去了在县城立足的机会…… 回到苦茶坡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剩下几身光鲜的衣物,但这几身光鲜的衣物,如今怕是和他的身份一点都不符。如今的他,就跟他堂兄叶老冒一样。 不!叶老冒甚至要比他强,至少叶老冒没有像他这般大起大落,至少叶老冒身上没有背负人命。 人们对这种背负人命的人,一直带有很大的偏见,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人们确实离他远远的——这与之前人们对他争相讨好巴结的态度,可谓是大相径庭!之前,他风光的时候,任谁对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一回到苦茶坡,多少人提着鸡蛋或者瓜果蔬菜上门来——人们都指望沾他的光呢!可现在呢?除了人们忌讳这种背负人命的人,更多的怕是人们知道他已经垮了、风光不再了,已经没有了讨好巴结的必要! 现在的叶永强,实在比他们这些泥腿子强不到哪里去——充其量也就是曾经风光过! 他回到家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三个孩子在院门口正玩得起劲。他们还不懂事,不晓得此时他们的爸爸,已经是没落到家了,也不晓得他们的家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境地。 他的老婆刘丽凤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到丈夫回来,她并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脸上反倒多了一些愁苦的神情。 只有正在吆喝鸡鸭回窝的老妈子,热情地迎了过来,并关心地问他吃饭了没有。 对老人来说,儿子能不能辉煌腾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能够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倾家荡产没有什么可怕的,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能继续在县里待下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实在不行就回家当泥腿子!家里的田地不是都让别人种了吗?大可全部收回来自己种,还怕养不活自己? 老人很会安慰自己——她死鬼丈夫安息的地方,没有荫庇子孙后代升官发财的风水! 叶永强有气无力地应了老人一句,就带着那几身光鲜的衣物回了屋。 他关上屋门,随手将衣物扔在他老婆的梳妆台上,然后就像没有了浑身的骨头,软塌塌地倒在床上。 虽然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钱,但年轻的他不懂得俭守,赚来的钱大部分被他大手大脚花掉。他不是时常喊三五朋友吃喝,就是请上一些能照顾他的大小官员,出去花天酒地。除此之外,逢年过节的,他也会买上一些贵重礼品,去答谢人家对他的“照顾”。钱倒是花了不少,可到了真正关键时刻,这些人纷纷选择跟他划清界限、避而不见,有些甚至还和那个领导一样,对他落井下石。 为了赔付死者和伤者,他把所有家当都掏了出来,还远远不够。他只得一边四处去借,一边追讨别人欠他的旧债,就连一个家境比较差的jiejie,他也不得不去讨要旧债。若在他风光的那段时间,他甚至连人家到底借了他多少钱,都记不起来。 为此,他遭了不少白眼,也算是得罪了那些家里实在拿不出来钱的人。可他只能这样做,才能渡过自己的难关。 县里发了一笔抚恤金给死伤者。有了政府出面,加上叶永强的赔偿,死伤者家属这才大事化小。但是,由于事件的恶劣影响,在领导的提议下,县里已经决定不再承包任何工程给他。他明白,现在谁也帮不了他。待做完手上最后一个工程,他结清了所有人的工资,随即就地遣散了他的建筑队。 一些有手艺的人,根本不愁出路;一些只靠卖力气的人,需要费些时间去寻下一站;也有实在寻不着出路的人,也只好先行回家,现在已经是年底,大不了明年春耕之后,再出来寻工做。他们倒还可以重新来过,如今的叶永强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一直跟着叶永强干活的叶永胜,很快就进了别的工地;以叶德兴现在的技术,到哪里都是一个香饽饽,但他选择先回苦茶坡,帮老婆照看小卖部的生意;而叶兴文的年龄实在太小,没处愿意收留他,只好跟着叶德兴回苦茶坡。 就在叶永强蒙着被子,准备强迫自己忘记所有烦恼忧愁,好好睡上一觉的时候,叶德兴推门进来了。 叶德兴知道他回来了,也知道他的心情肯定很糟糕,就带了两瓶酒过来找他。 酒是个好东西!至少对现在的叶永强而言,是一个绝好的东西。 一脸愁苦的刘丽凤,还记得到厨房给两人准备下酒菜。今天早上,她和邻居到竹林挖了几个冬笋,她已经用水煮了一遍,正用凉水泡着。明天石顶宫有冬季祈福仪式,刘丽凤打算用这些冬笋当供品,但现在家里没有什么好下锅,她只好把冬笋拿出来给炒了一碗。 叶永强夹了一块尝了尝味道,可一到嘴里他就给吐了出来,随后埋怨道:“你也不多放点油,这又苦又涩的,怎么吃?” 如果冬笋处理得不好,或者油放少了,吃起来就会又苦又涩。 刘丽凤瞪着他,很不客气地回道:“你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吗?有得吃就很不错了,你还挑挑拣拣的!” 几句话,叫叶永强十分难堪,但也算是让他回归现实的处境!是啊,自己的难关虽然是过去了,但这一家子老小,今后如何是好? 叶德兴见状,赶忙招呼他喝酒。这样的场合,有些敏感的东西还是尽量不要触及。喝酒嘛,若是喝成了苦酒,又有什么意思呢? 叶永强默默地喝了一杯酒。他的老婆这一段时间一直幽幽怨怨,而且脾气变得很不好。他知道,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一场变故。 他又何尝不是呢? 这时,一旁的叶明乐将meimei欺负哭了。 刘丽凤正愁没处发火。 她三两步走过去,抬起手在儿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两下,让儿子也哭了起来。 “都给我睡觉去,少在这里让我看着心烦!”刘丽凤板着脸,连拉带拽地把三个孩子轰回屋里。 她离开之后,叶永强这下才觉得自在不少。他再吃了一筷子冬笋,然后问道:“德安呢?怎么不把他叫过来?” 以他和叶德安的交情,叶德安是应该过来看看他的。而苦茶坡上真正不会看他笑话的,估计就只有这一家子人了。 “吃完饭就不见人影了,八成又跑去和叶国相瞎混了。” 叶德安把碾米厂转包下来,慢慢赚到几个钱了,就开始变得不安分,甚至跑去和叶国相打牌喝酒。他爸妈说了他好几回,但是他一有钱就神气威风,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哪里还听得进去。 叶永强对叶德安的事情,倒是知之甚少。 叶德兴不愿再提他哥,就岔开话,问道:“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叶永强苦苦一笑,回答说:“还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他并不责怪叶德兴哪壶不开提哪壶。事实上,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苦思冥想自己的出路,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办法来。
叶德兴又问道:“你听说过深圳的情况吧?” 叶永强点点头。 “我听说那边发展得很好,你可以去看一看啊!” 叶永强倒是对深圳的情况有所耳闻,但他并不感兴趣。 叶德兴对深圳的情况纯属道听途说,也不清楚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见叶永强不感兴趣,他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哭骂的声音,听着像是叶德安夫妻闹出的动静。叶永强和叶德兴担心出了什么事情,急忙出门查看。 果然是叶德安夫妻在闹腾。 夫妻俩已经扭打成一团。 只见叶德安拼命想推开李月华,可李月华就像是发了疯,不仅抓住他不放,还大声叫骂着:“你这个混蛋,竟然敢出去找女人!你这个死不要脸的!今天,我非跟你拼了不可……” 叶永强和叶德兴迅速跑了过去。但他们晚了一步,急了眼的叶德安,直接一脚把李月华踹趴到地上,疼得她一个劲地哀嚎翻滚。 叶永强急忙把叶德安拉住,叶德兴赶紧去扶嫂子。 很快,叶永诚夫妇闻声赶来了。 左邻右舍也围了过来。 郭惠珍一边查看儿媳妇的情况,一边骂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动起手了?你这个死孩子,怎么把月华打成这样子?” 叶永诚看到这阵仗,一下子就来火了,跑到叶德安面前,抡起巴掌想收拾他。 叶德安抬手将他爸的手挡开,还顺势推了他爸一把,把他爸推出两米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叶德兴容不得他哥胡作非为,两步冲上前去,对着他哥的胸口狠狠地来了一拳。 叶永强急忙横在两人的中间。 见弟弟动起手,叶德安当然不干。他一把推开横在中间的叶永强,准备和弟弟一较高下。 “你们干什么?都给我住手!”郭惠珍大声吼了一句。她在家里要比丈夫来得威严一些,经她这一吼,李月华停止了哀嚎翻滚,叶德安和叶德兴也都乖乖地站在原地。 郭惠珍生怕丈夫有什么闪失,赶忙上前查看丈夫的情况。还好,只是跌了一跤,并没有什么意外。她把丈夫扶起来,回头指着叶德安的鼻子,气愤地骂道:“你小子能耐了,是不是?动手打老婆不说,现在居然动手打你爸!有你这样当儿子的吗?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叶德安很不客气地回道:“谁叫他想打我?” “他是你爸!你做错了,他当然有权利打你……” “谁说我做错了?” “你动手打月华,你还敢说你没有错?” “我们夫妻的事,谁也不要管……” “月华是我们的儿媳妇,怎么不要我们管?” 母子俩一人一句打起了嘴仗,谁也不让谁。 这时,叶永强站出来打了个圆场,大声叫道:“好啦!有什么好好说,吵什么?” 虽然他是一个外人,但他和叶永诚终究有那一层关系存在,郭惠珍和叶德安只好都消停下来。 见一直和睦相处的这一家子,今天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叶永强不禁来气了,指着叶德安的鼻子,喝道:“我说你也太不像话了,一个大男人居然动手打老婆!像话吗?” 叶德安没有回话,只是低头检查被他老婆挠得皮开rou绽的手臂。 郭惠珍把还坐地上的李月华扶了起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月华哭诉道:“妈……叶德安背着我,和叶梅香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