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绍尔大妈

    在简越的心目中，只有“明月系”没有“明月会”，因为以利益为绝对主导的团体不配被称为“会”。相比之下，康德党具有明显的“会”的特征。虽然联邦安全机构叫“康德党”，但康德社会研究所尤其是副所长格贝尔为首的社会学家一直叫“康德会”。

    康德中心是一家大型综合人文研究和培训机构，哲学研究所只是其中之一，因此对口的康德会不是什么哲学爱好者联合会，而是一个复杂的综合性社团。MUZEI能征服慕尼黑都市圈，康德会居功至伟。

    MUZE和IVS分分合合，康德会内部的联系却日益紧密，康德组、莫琳组、雷布克组、厄贝尔组、亨克尔斯组及后来从政的弗拉赫组等六个部分越走越近。康德会的成员虽没有明显的共同点，理念也不尽相同，但都认为德意志是一个优秀的民族，对害群之马深恶痛绝。

    没有阳光的地方就会产生腐败，不管是国家权力部门，还是寄托信仰和信任的宗教机构。康德会捅的第一个马蜂窝是教务，两次批量爆出多地教会腐败、奢靡和滥用权力的丑闻，直接引发了德国民众对教会的信任危机。德国部分教区不得不定期晒账单，以挽回民众的信任。即便如此，仍有大批的人群选择放弃宗教信仰，要么是想通了，要么是不想再交教会税。

    受教会信誉下降波及，基民盟和基社盟的支持率出现了小幅下滑，然后一泻千里，因为康德会又爆出了跟两党相关的一系列的丑闻。基民盟在98年大选中一败涂地，社民党轻松上台。孰料康德会接着又爆出了一堆社民党和绿党的丑闻，德国人赫然发现以廉洁著称的德国政坛居然是个粪坑，一时引发轩然大波。

    第三个被康德会盯上的是商业腐败，商业行贿案在德国司空见惯，多到法院和检察院忙不过来。康德会一直在起劲地清扫商业腐败，一是使命感，二是方便MUZE做正当生意。当然康德会没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都是匿名举报，而且是二次甚至三次匿名。想加入康德会的人必须交投名状，考核期为一年，98年后取消，仅康德组有考核体系。严格来说，康德会是大大小小数百个社团的合称，与共济会某些方面异曲同工。

    康德会做的事情很正当，成员中有大量的公务员，又没有控制中枢，联邦安全机构束手无策。虽然大佬们都恨得牙咬咬，但无法找康德中心的麻烦，后者在德国的政治体制庇护下过得有滋有味。

    安格拉-默克尔91年成为基民盟副主席，94年任联邦环保、自然保护和反应堆安全部长，96年底被迫下台。不是简越作祟，而是96年时全由巴伐利亚人组成的康德会看这位铁娘子无比不顺眼——没有孩子，东德背景，邋遢，体态臃肿，十足一个集市大妈。德国正在遭遇人口危机，部长却带头不结婚不生孩子；东德人在扯德国的后腿，不配手握联邦重权；身为代表德国形象的政客，如此没有气质，真是丢德意志民族的脸。

    此外，伊斯马宁是知名旅游地，重视环保，文化发达，在这种环境中诞生和长大的康德会分外挑剔，不知道治国难的一帮愣头青总觉得默克尔的工作乏善可陈。至于大妈的博士学位，康德会成员从没放在眼里，康德中心、MMI、莫琳机械和优立得学院有的是博士，而且大多毕业于名校，更不要说还有一位少年天才。

    96年的默克尔不是05年以后的德国总理，康德会没什么顾忌，为了将大妈弄下台，使出浑身解数。默克尔年轻时候做的事情和血统于是成为把柄，如天体浴的不雅照、东德科学院的特务经历、一些处置不周的琐事、波兰血统等等。虽然波兰血统被康德组压了下去，但调查过程中仍泄露了一些资料，被默克尔的竞争对手用上，于是大妈惨了，坚持一阵后宣布辞职，消失在公众视线中。

    所谓风水轮流转，99年社民党焦头烂额，教会和基民盟自救成果显著，默克尔大妈又出现了，不但面貌焕然一新，精神抖擞，而且将姓氏改为绍尔，与前夫彻底告别。东德繁荣，波兰和德国的经济文化交流显著增加，先前拖累她的波兰血统和东德背景成为助力。2000年4月，绍尔大妈在埃森党代会上当选为基民盟主席，时间竟然与前世丝毫不差。

    德国是联邦制，内部复杂，能连任三届总理的女强人绝对是地球上有数的厉害角色。如果没有前面的恩怨，简越可以支持绍尔大妈当总理，也有必要支持，开足马力的德意志巨轮需要一位理性沉稳的掌舵人。可惜没有如果，绍尔大妈肯定会记得这段让她面孔扭曲的不愉快。不过与政治相比，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铁娘子的私生活。

    前世默克尔说没有孩子的原因是滑雪导致骨盆骨折，加上从政时已35岁，不能生育。媒体则猜默克尔是丁克主义者，不喜欢孩子，所以懒得去亲孩子做秀。绍尔有两个儿子，不想再当一次父亲。小男孩兼有默克尔和绍尔的特征，99%是他们的孩子，那一副冷峻安静的范儿像极了父母。

    “默克尔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格希维德说：“不知道，不过她现在不叫默克尔，而是绍尔夫人。小老板，我们得小心些，绍尔大妈很难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简越嘟哝两句，让直奔康德中心。

    主任办公室很热闹，海尔德里奇教授、赫尔曼教授、约阿希姆-绍尔教授、TUM计算机学院科利尔教授、物理学院奥格斯坦教授、机械学院本德尔教授、UDO董事长莫里茨-鲁斯卡博士等等，济济一堂。安瑟伦则在一角与两位陌生人聊天，显然知道与这些教授级高级知识分子谈不到一块去。

    简越挨个问候，然后问起来意。海尔德里奇笑道：“我听说你销毁了博士证书，特意再送一本过来。”

    赫尔曼接上：“没人告密，这么多年下来，你的性格我们都摸熟了。”

    简越有些晕，“那您猜猜我在想什么？”

    赫尔曼笑道：“这帮该死的德国人，居然凑在一起算计我，等我再长大些，一定要给你们好看。”

    简越被打败了，正色道：“我真的没有必要拿什么博士证书，MIT那边我也没准备拿，就是过去进修一下。我长大了，也看开了。我建议你们销毁答辩现场的录像，德国现在比较乱，留着没什么好处，任何跟我牵扯较深的大事对你们都不是好事。”

    赫尔曼一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们有录像的？”

    简越没好气地说：“TUM在特种器材的尖端研究方面不是MTH的对手，您莫非以为KTGS用的高级装备是我们从外面买的？”

    赫尔曼若有所思，随即严肃道：“我们要出去度假，提前过来给你送行，其他没什么。不管你是否销毁博士证书，TUM和LMU的师生都知道你完全具有博士能力，从去年年初开始就把你当正式博士看待，你想堵住10万人的嘴巴是不现实的。”

    简越懒洋洋地说：“宁叫人知莫叫人见，我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不说。鲁斯卡博士，您过来干嘛？”

    鲁斯卡叹道：“您越是不管，我们越是担心，UDO这次出事，不是有内jian，纯属意外，我们没想到欧洲正处在一个特殊时期。”

    简越摇摇头，“你们不用顾忌我的看法，去年年底我就放弃了MUZE和UDO全部的权益。我唯一希望的是，你们不要起内讧。还有，以后不要理想主义情绪发作。你们拿着高薪水，享受着高福利，首先应该考虑股东、员工和盟友的利益，而不是当救世主。UDO核心业务被收编，部分群体损失达数百亿欧元。如果再出现一次，你们的人身安全堪忧。”

    鲁斯卡默然，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过了一阵，赫尔曼说：“你是我最看不透的人……”

    “有什么看不透的，”一头时尚淡金发的绍尔大妈抱着孩子从外面进来，“他是以退为进，MUZE太大，以他目前的能力，根本控制不住。他年轻，等得起。你们总是从商业角度去揣摩他的cao作，很少想过MUZE只是扎赫王国的一部分，他不需要股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在LMU主修的是政治学。”

    大妈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僵硬微笑，话中有话，简越暗暗诋毁，笑眯眯地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绍尔大妈面无表情：“约舒华-康德-绍尔，小名‘伽百列’。”

    简越怒道：“坦特，你在占我的便宜。”

    绍尔大妈淡淡地说：“你是中国人，‘约舒华’和‘伽百列’都是德国人常用的名字。安格拉是天使，伽百列也是天使。我的语言天赋不好，不会说土语，比如‘伽俾额尔’这种。也许这不是德国的土语，而是小恶魔从地狱里带过来的家乡口音。”

    大妈模仿小青年的口气说话，还不忘以牙还牙。周围的人都偷笑，准备看戏——小恶魔对阵老天使，都以理性、果敢、务实、不夸夸其谈、不故作姿态著称，智商都高。更绝的是，俩人都有招牌动作，而且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还经常无法分辨出是什么意思。

    “您被迫下台真不是我做的手脚，我那个时候很小。”简越说。

    绍尔大妈慢悠悠地说：“路西菲尔在变成魔鬼前，是天堂最耀眼的天使和伽百列的好友。Lucifer——Lunea——Lunesystem，Z不是中国，而是好运、必胜和正义，A是奥地利，CH是瑞士，Lune是月亮和周一，都是拉丁语。周一在天主教中是欢喜日，——你们怎么了？”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简越舔舔嘴唇，苦笑道：“库尔特的洗脑技巧与您相比不是一个档次，不愧是博士和教徒。您再说下去，我真怀疑自己会信教。”

    绍尔大妈自嘲地笑笑，忽然低喝道：“你必须支持我！”

    简越双手一摊，“我是中国人，支持您没用啊，我又没有投票权。认为我是以退为进的高手不在少数，逻辑上也完全行得通，可是——看在您屈尊拜访的份上，我可以跟您说句实话——沃尔纳-扎赫的心愿已了，扎赫童话王国的小国王已经退位了，我现在是简越。”

    “继续。”

    “德国和波兰的历史积怨由来已久，想在短期内消除是不可能的。美国正在向波兰渗透，支持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组成深度联盟，从文化上隔断德国和俄罗斯。俄罗斯的极端势力正在抬头，当务之急是削弱德国的宗教力量，尽可能地取消神职人员的法律豁免权，加深与波兰、俄罗斯和乌克兰的经济联系，抑制野心家。我知道跟基民盟主席说削弱宗教势力很可笑，但时代不同了，互联网时代信息沟通便捷，每一次教会丑闻都会严重伤害教会的威信和基民盟的根基。还有，教会是公法组织和德国最大的土地所有者，既然获得了财政拨款，就有义务公开财务状况。”

    “继续。”

    “德国的安全机构很一般，也许传统德国人不适合搞情报，联邦政府有必要大幅增加投入。”

    “继续。”

    “没了，就这么多。其他建议您知道，慕尼黑都市圈已将我的想法体现得淋漓尽致。嗯，以排量收取汽车使用税很荒谬，必须改成以排放量征税。”

    绍尔大妈沉默片刻，缓缓道：“你的反应远没有我想象中的激烈。”

    简越淡淡地说：“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不用过于追求短期的胜负。MUZE将基社盟的势力驱赶到北拜仁，康德会又让基民盟过得很辛苦，理念有分歧，关系不可能好。再说战争是我们挑起的，我们是文明人，不会蛮不讲理。”

    “继续。”

    简越笑笑道：“基民盟和基社盟代表大财团、大银行、大企业、庄园主、部分独立经营的中小企业主的利益，奉行保守主义主要是想维护传统势力的既得利益和不想变更生活方式。MUZE虽是财团，但反传统，与基民盟的支持者不是一路人。你们不敢拖，如果再拖下去，等MUZE调整完毕，理顺内部，整合IVS，联合沃林财团，重新启动经济战车，德国传统势力呼风唤雨的日子就不多了——要么投降，要么换东家，要么退出历史舞台。”

    “MUZE和IVS的利益不一致，不可能完全整合。沃林财团是波兰势力，德国和波兰矛盾重重。MUZE现在无法利用UDO，调度效率大打折扣。”

    简越眯了一下眼睛，“您没做过生意，对商业不是非常了解。只要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双方想冲突都冲突不起来。商人求财，以和为贵。只要解决经济和文化冲突，统一思想，逐步占领阵地，政治问题就不是真正的问题。您对东德以前奉行的一套不陌生，我就不多说了。至于UDO，您可能忘了MUZE还有Umall、Goak、优立得物流、优立得贸易和独立的卫星网。”

    “MUZE会对麦德龙出手吗？”

    “不会，没有必要，虽然他们这次做得不厚道，但可以理解。优立得主要的竞争对手是沃尔玛，与麦德龙冲突不大。”

    “西门子很担心。”

    “西门子是自己往美式企业文化上转变，扎赫没有做任何手脚。被裁掉的员工不可能不找工作，扎赫挨得近，急需人力资源，给的薪水又不错。严格来说，西门子和扎赫是关联企业，只有部分担心失去权力的人群才担心。西门子家族在西门子的投票权只有12%，无法左右管理层的决策，已说过如果将来西门子和扎赫闹僵了，不介意MUZE控制西门子。”

    “奥迪是慕尼黑都市圈的企业，大众希望MUZE能放奥迪进入出租车市场。”

    简越诧异道：“因戈尔斯塔特什么时候变成慕尼黑都市圈的城市了？”

    绍尔大妈愠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简越严肃道：“我没开玩笑，虽然在联邦的规划中因戈尔斯塔特属于慕尼黑都市圈，但它刚好位于慕尼黑都市圈和纽伦堡都市圈中间，不愿意接受慕尼黑都市圈的新标准，因此被排除在外。不过奥迪没进入出租车公司的采购名单，主因是机油消耗和排放不达标，烧机油会严重污染环境，旅游是我们这里的支柱产业之一。”

    绍尔大妈想了想，“为什么不用柴油车？”

    简越说：“柴油车虽看似清洁省油，但PM和NO的排放量高于汽油车。慕尼黑都市圈汽车保有量过大，环境局认为有必要控制柴油轿车的上牌量。Goak汽车论坛有专题，您可以看看。我知道奥迪的柴油机一流，但这件事真跟商业利益没有关系。事实上优立得环境与奥迪的工程师专门讨论过排放的问题，虽然双方观点有分歧，但已达成部分共识。”

    “宝马和奔驰也烧机油。”

    “它们的机油消耗量比奥迪少，属于现阶段可以接受的范围。我们要求不多，可就是这么点要求奥迪都满足不了。如果大众觉得我们排外，可以将奥迪搬去下萨克森州，没人会失业的。”

    大家都笑，小青年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绍尔大妈蹙眉道：“你现在不是小孩了，没有必要老跟大众过不去。”

    简越无奈道：“我真没跟大众过不去，更对下萨克森州政府没有偏见，社民党和绿党现在与MUZE关系不错，乌德市长在慕尼黑过得很愉快。——啊，您干嘛？”

    绍尔大妈发出一声低吼，周围的人个个神色古怪。简越很快反应过来，陪笑道：“我没别的意思，您不要介意。过去的就过去了，不用老放在心上。”

    “是吗？”绍尔大妈阴阴地说：“你害得我几年抬不起头来，差点退出政坛，居然要我当没发生过。乌德也没有亲生孩子，你们视而不见，这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

    简越刚要辩解，绍尔大妈又说：“不过我得感谢你，我现在没有任何遗憾，事业顺利，心情舒畅。你们慢慢聊，我们走了，希望能有再见的机会。”

    铁娘子一声令下，办公室里凑热闹和打掩护的家伙很快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安瑟伦一行。简越暗暗称奇，在家里一向强势的约阿希姆-绍尔居然投降了，真是意想不到，莫非跟优立得餐饮有关？绍尔大妈虽然经常做饭，但不一定喜欢做饭，只是为了照顾丈夫的感受，或者真的比较传统，或者是政治手腕，因为基民盟是男人主导的保守派政治势力。

    “你有点礼貌好不，这里还有三位客人！”安瑟伦坐不住了。

    简越抬头笑道：“你不算客人，这两位介绍一下？”

    安瑟伦冷冷道：“你根本不知道我这次带来了什么人，居然如此怠慢。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

    简越反问：“你是不是希望我对你客客气气的？”

    安瑟伦立刻直入主题：“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沃林汽车泄密案。你被人耍了，这次的损失远比你想象中的大。”

    简越悚然而惊，看来得彻底踢掉理想主义情绪，适应身份的转变，否则以后没有好果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