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距离（三）

    简越喜欢买车，自行车、电动自行车、摩托车、面包车、MPV、轿车、SUV、越野车、皮卡、轻卡、重卡，进口货、国产货都买过；也喜欢陪别人买车，乐此不疲。

    简越喜欢买二手车，倒腾二手车是他最主要的副业，爱好和工作相结合。不仅做二道贩子，还自己用。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别人要什么他给弄什么，自用的主要是准新车。

    在中国，汽车是一种特殊的大宗消费品，品牌偏见屡见不鲜。因为生意，简越很注意掩饰自己的品牌好恶，以免出意外。他也一直认为，汽车制造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口碑好的品牌并不是每一款车都比口碑差的品牌对位车型质量好，外观和内饰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位消费者的诉求都有差异，没有固定模式，存在即合理。

    话虽如此，每个人都有无意识的偏见，简越也不例外，他对通用无感，总是不自觉地回避这家公司的产品。也许跟创始人有关，通用是唯一由推销员而非工程师创立的汽车巨头，从一开始就注重资本运作和营销；也许跟品牌杀手和吸血鬼的恶名有关，通用毁掉的汽车品牌不胜枚举；也许跟质量有关，通用的车耐开的少，小毛病多，动力总成故障率高；也许跟品牌运营策略有关，通用喜欢张冠李戴。

    不管怎样，无感就是负面印象，随时都有可能转换成厌恶。屁股决定脑袋的时候，可能性更高。沃林汽车筹备时，塞格登问哪些同行属于不可合作的对象，简越想都没想便说——通用。至于能否得到欧宝，他倒从没奢望过，两个原因：一是按照通用一贯的德行，估计宁可毁掉这个品牌也不会让同行得手；二是如果沃林汽车能将欧宝挤得活不下去，欧宝也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干货了。

    沃林汽车的历史虽短，但它诞生于汽车工业发达的欧洲，背靠两个新兴财团，起点高，主管、主力工程师、高级技工均为汽车行业的资深从业人士，普通员工训练有素。在他们的眼中，通用只不过是历史长点，毫无敬畏之心。

    上汽相反，历史虽长，但中国汽车工业落后，靠山实力不足，起点低，政治干扰大，员工素质参差不齐。世界第一的名头威力十足，上海通用成立后，虽然上汽的民族主义势力竭力阻挠，但胳膊扭不过大腿，通用轻松破开简东阳的布局，并加速了在中国的扩张步伐，第一目标就是柳州五菱，想入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简东阳96年打立宇集团的主意，除贪心和完善布局外，主要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提高说话的分量。阳辉系这些年虽发展迅速，但远没有到与通用相抗衡的程度。2000年主业和副业加在一起，营收勉强达到通用的6%，双方的经济实力差距非常大。

    外面的人知道何彦锋投降了，一直盯着上汽的简东阳不可能不知道，迅速做了调整，准备借道突围，首选目标是五菱，准备让云越集团入股五菱。大众对五菱没兴趣，通用有，因此双方又对上了，正在厮杀中。

    如果是别的车厂，简越可以视而不见，五菱不行。他工作后买的第一辆车就是五菱之光，虽然是一台二手车，但承载着他的梦想。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亲自开着五菱送餐，每天工作时间长达18个小时。俞越餐饮上轨道后，他陆续添置了15辆五菱面包，均是全新车。

    自下定决心进入汽车行业起，五菱就是他的首选目标，并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问题在于，现在的他没有足够的筹码去掺合，广西那边主要是农业类产业，入不了地方大佬的法眼……

    “想完了？”邢路平问。

    简越回过神来，叹道：“实力不足，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可悲啊。”

    邢路平说：“你是贪心不足，不是实力不足，你有海汽，你伯父现在什么都没有。”

    简越一愣，“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海汽的实际控制人的？”

    邢路平笑道：“你这是掩耳盗铃，很多人都知道，只是没法证实罢了。今年3月海汽独立后，很多势力都派人去过海口，包括你伯父，但没有一个能得手。我听人说，符国鞍不见客，符世红婉言谢绝了。海南汽车办则提了一堆苛刻的要求，因此大家都认为海汽已经有主了，实际控制人的能量非常大，足以让官场和民间都守口如瓶。”

    “继续。”

    邢路平说：“前面乔福说到黎海集团时，我暗暗发笑。他只知道黎海集团农业方面做得大，却不知道农业是这个集团的副业。简总也搞笑，明知道符国鞍心高气傲，还不亲自上门。你的安排确实长远，我们还在想你准备怎么办的时候，你早就安排好了，能做大事的人果然都深谋远虑。”

    简越不置可否，“路平，我想卸掉你在苹宇投资和澄宇农技的职务，专管澄宇农业——生产类的澄宇农业，能接受不？”

    邢路平沉默半晌，弱弱地说：“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可是——可是股份怎么办？”

    简越说：“你拿苹宇投资的股份，至于是实股还是虚股要看你今后五年的表现了。无论实股还是虚股，按协议该拿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

    邢路平说：“我能接受，只是有一个要求——我希望郭远琴接替我在澄宇农技的岗位，她是科班出身，双学士，熟悉农业技术，足以应付这种类型的工作。”

    简越轻笑：“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不放心的原因了吧——你做事，总是喜欢留些后手，但你的能力不足以抵消这种cao作的副作用，——别急，我还没说完。我原则上同意你的建议，但郭远琴在集团的资历浅，先代理两年，如果能服众，再转正。换句话说，两年之内只提岗位工资，不提职位等级和安全等级。”

    邢路平犹豫片刻，“我能接受，也许这样更合适，只是——你决定让谁做集团的财务副总？”

    简越说：“你的熟人——水萍，兼苹宇农贸财务总监，以后是你的直接上司。”

    邢路平大喜过望，“谢谢，谢谢，非常感谢。”

    简越严肃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水萍不是好说话的人，彼一时彼一时。”

    邢路平说：“我知道，但我跟她比较合拍，她的能力我自愧不如，资历比我浅不了多少。她当财务副总，我心里舒服一些。唉，如果你早把她提起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简越忍俊不禁，“不知道是谁一直看不起女人，非要自己上，结果忙得团团转，吃力不讨好。”

    邢路平脸一红，“我们走走吧，我这段时间累得厉害，借机放松一下。”

    简越欣然答应，跟着邢路平往西走。两人边走边聊，都想起了以前的故事，一阵唏嘘。

    熟悉农业和物流的一把手身故，二把手农业专家离职，三把手财务专家的压力立刻大了，办好手续后不知道如何开头。为保证工程的顺利实施，简越不得不委曲求全，找澄建帮忙。

    93年9月初，澄宇农技和澄建签署了合作协议，但双方很快就起了嫌隙，因为施尚林经常以行家里手自居，对松尖山的规划指手画脚。为避免关系继续恶化，简越在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动用了另一个调查员任中杰的关系，请后者的族叔任林元出马。他赌对了，真正的专业人士轻松赶走了更擅长管理和勾心斗角的技术官僚。

    93年12月，高薪聘请的农业管理专家邢洪海接任总经理。94年1月，高级农业工程师殷贵忠加入。3月，职能部门齐整满员，澄宇农技彻底正常，开始有条不紊地建设松尖山基地。

    红光村并入海棠村后，松尖山实际上成了飞地，不管做什么都得通过海棠村的地盘。澄宇农技的建设者们不仅要忍受恶劣的交通条件，还得应付不时找茬的土著。94年的海棠村民见识少，不知道澄宇农技到底在干什么，也不相信这家公司会在这里长呆，飞扬的尘土和被卡车碾得支离破碎的道路让他们很窝火，经常制造障碍。

    综合权衡之后，邢洪海采取了一系列举措缓和双方的关系，如给受基地建设影响的村民足够的补偿，食品优先从村里采购，雇佣土著做小工等等。不过海棠村还是不同意澄宇农技在集体土地上建房，理由是难复耕。无奈之下，邢洪海只好选择在松尖山西北角自己的地盘上划出100亩用于建设生活区。

    农民很现实，但也有理想。随着双方接触的增加，海棠村民的立场慢慢动摇了。虽然澄宇农技初期并没有投多少钱，但村民们还是看到了希望，从制造障碍变成了提供帮助。时任书记卫占平和村长钱余荣竭尽所能给澄宇农技创造方便，主动将部分农用地转成建设用地和公益用地，以便为澄宇农技减少配套设施支出。

    正是因为土著的帮助，澄宇农技顺利渡过艰难的草创初期，在97年实现了收支平衡。有恩不报枉为人，平宇投资成立后，澄宇农技不仅将海棠村整体纳入规划中，大大提高了农业用地承包费，而且尽心尽力地帮村民筹划，开放内部服务设施。双方越走越近，海棠基地逐步成型。

    2000年3月，在阮文和的推动下，海棠湖周边的五个村并入海棠村，后者一跃成为澄溪第一大行政村，在籍人口近12000，占地面积达25平方公里。虽然阮文和的动机很复杂，但客观上提高了澄宇农技的发展空间，主基地的面积大大增加，将永安东南角完全收入囊中；澄宇庄园的面积也从规划之初的1000亩提升为2600亩，功能相应增强。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十全十美不存在。想将并入的村建成老海棠村的水准，不仅要投入大笔的资金，还需要时间。问题在于，新加入的村不想等，想一步到位。更大的麻烦是，有人利用内幕消息提前知道了并村计划，不仅往里面塞人，而且加大了海棠村及周边的投资，将战线推到澄宇农技家门口。海棠基地的安保压力剧增，经常有牛鬼蛇神出没。幸好澄溪本土势力还有点理智，知道澄宇农技这个时候乱不得。今年3月，澄溪公安局在松尖山增开了一个派出所，苹宇投资也增加了海棠基地的安保人手，终于把火苗扑灭。

    松尖山派出所的出现有副作用，那就是永安镇一分为二。杨庙和海棠两个大型居住区渐渐疏远了，前者认为后者是叛徒，胳膊肘往外拐；后者则认为前者没事找事，以前海棠村穷的时候没看见前者支援。

    镇外暗流涌动，镇内也不和睦。海棠集团近水楼台先得月，永安农业集团与澄宇农技慢慢起了隔阂，铁山和八丈的日益繁华火上浇油。永安农业集团认为打铁还要自身硬，想摆脱被动，必须自建研发机构。他们三条腿走路，一边找外援，一边练内功，一边与大学和研究所建立合作关系。

    “真实情况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糟糕，”邢路平说：“我们的口碑很好，永安的农户都相信我们不会过河拆桥。双方从没出现过公开冲突，有矛盾一般都是协商解决，所以姚东旭给你的报告里没说。或者说，是管理层怕被扣分。澄宇农技部门齐全，眼皮底下被人做了手脚，说出去丢人。”

    简越半信半疑：“我路上看到的那些设施可不是花架子。”

    邢路平嘿嘿一笑，“当然不是花架子，那些大部分是我们跟永安农业集团联手弄来的钱造的。今年是国家农业科技园区试点的第一年，杜洪序老早就打好了关系，顺利弄到了一个名额。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争取各级政府的科研经费，但澄宇农技是私企，不好弄，便曲线救国，由杜洪序他们出面申请，我们躲在后面支援，弄到的钱对半分。你放心，没有任何隐患，梁有理和唐增先很擅长骗科研经费，贵忠更是行家里手，我专门弄了一个办公室处理科研经费的事。”

    简越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邢路平兴致勃勃地继续：“早些年是我们求着大学和研究所，现在他们是求着我们，都想跟我们签订实习基地协议。哈，我突然发现我很喜欢梁有理，虽然他的小心思很多，但也不乏可爱的地方。你可能不知道，他弄了个兼职教授的头衔，还是博导。贵忠和唐增先正在弄，快成功了。还有，李季方和王景阳也是兼职教授，如果不是紫苑生物管得严，我估计他们连博导的头衔都弄到了。对了，你得管管冯文基老头，他走了三天又回来了，赖着不肯走。”

    简越说：“冯教授是国内知名的兽医专家，普通企业想请都请不到，他愿意在这里长呆，是好事。张友林虽然学历高，但经验不够丰富，得再练练……”

    邢路平急了，“冯老头不是在搞研究，而是天天折腾我们的鸵鸟。鸵鸟病的防治我们已经研究得相当深入了，不需要他这种级别的专家插手。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跟鸵鸟较上劲了，说要弄一只鸵鸟做宠物。”

    简越晕了一下，“他不是在开玩笑？”

    邢路平郁闷道：“就是因为不是在开玩笑，我们才烦。这事交给你了，千万记着啊。”

    简越满口答应，不过没有继续，因为目的地到了。澄宇家园是一个大型居民区，占地面积约20万平米，总投资4亿3370万，只有三种类型的居住楼：一种是11层，一梯两户，南北通透，一幢楼3个单元，共21幢；一种是18层的小公寓，主要用作单身员工宿舍，共4幢；一种是7层的大型跃层公寓，主要给核心员工，共6幢。

    这里虽偏，但配套设施齐全，可供8000人舒适地生活，信息化程度非常高。纯以技术含量而论，这里是澄溪目前最高档的居民区，因此很多本地员工也选择搬过来住，尤其是一些年轻人，而他们的父母希望回家住，经常上演一些故事。不过这段时间没有，因为澄宇农技很忙，员工每天都加班，几乎所有的人都要晚上七点以后才回来。

    规划和建筑质量没有明显的瑕疵，岑山物业也很称职，小区很安静，没有闲杂人等出没。简越逛了一阵，非常满意，赞道：“不错不错，杨宝良这些年进步很大，我来之前还担心他跟不上。”

    邢路平叹道：“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有多拼，不仅报了函授本科，而且一有空就拿起书本学习，去年才结婚。我现在才发现，起家的老人中，我是进步最小的。唉，不服老不行啊。”

    简越乐了，“你今年才37，老什么。在我的心目中，你跟水萍的差距不在专业能力上，而是毅力和性格。你做事，就像我前面说的，想得太多了，是你在跟我保持距离，而不是相反。对我来说，你这种级别的人才容易找到替代品，而你显然没有意识到，跟胡洪亮类似……”

    “别说了，”邢路平求饶道：“我知道错了，我都这个岁数了，性格改不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得去工作了，明天是大考。”

    简越略一沉吟，“你知道屈剑去哪了吗？”

    邢路平说：“我跟他没有什么交往，窦叙过世后，我只见过他一次，嗯，应该是98年4月。”

    “哪里见的？”

    “沈溪村，寒山基地和卷塘基地都是阿志找到的，安泉基地当时在我们的掌控中，我琢磨着把沈溪村搞定，给自己加点分，毕竟那里是你最先看中的，环境确实不错，非常适合做养殖基地。到沈溪村只有一条路，我开车，碰到了屈剑，跟他聊了几句。他说去看一个朋友，啊，不对！”

    简越忙问：“哪里不对？”

    邢路平说：“屈剑在沈溪村除了窦叙似乎没有别的朋友，而窦叙已经过世了，父母也不在了。扫墓也不可能，窦叙葬在环山村，不在沈溪村。屈剑懒散，不喜欢走路，他老早就买了摩托，沈溪村到高梅乡汽车站有5公里多，他为什么不骑摩托车？就这么多，还有事吗？”

    简越摇头，挥手告别，沿着澄宇路往回走。邢路平没有必要撒谎，他跟窦立凯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弄死窦立凯也没得到什么好处，相反受损严重，在澄宇农技的地位大幅降低；沈柏志更没有必要下黑手，他敢回来，说明心里没鬼。屈剑是窦立凯的同学兼朋友，关系非同一般，能让他背叛的人，肯定有相当的手腕和财力。93年平寺符合条件的屈指可数，只有三个人——简东阳、姚茂祯和苗岩松。

    从目前了解到的资料来看，简东阳肯定发现了范立宇当老大更符合他的利益，两人某些方面是同类，容易沟通。因为成长经历，窦立凯不仅倔，而且骨子里的性格非常刚硬，不可能怕韦鸣辉，简韦组合对他这种人无效。至于潜力，能被简越从十几万人里挑出来的培养对象只会在范立宇之上。简东阳当时的精神状态很不正常，发现无解，又察觉到了威胁，完全有可能出阴招。

    从戚超维的表现来看，姚茂祯肯定做了一些小动作，虽然他的出发点不一样，但顺利达到了目的。云越集团和立宇集团激斗，简东阳无暇顾及清随集团，等到发现时已经迟了，姚茂祯的翅膀已经硬了。简东阳顺势放下，毕竟他跟姚茂祯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也从没撕破脸。在某种意义上，清随集团也算阳辉系的成员，与超维物流在齐悦系的地位类似。

    谁是最大的得利者？苗岩松。范立宇获得立宇集团的管理员权限，受益最大的就是苗岩松，更准确地说是苗家和邱家。得利者都有可能是谋杀案的嫌疑人，而苗岩松是最大的嫌疑人。虽然嘉岩集团在范立宇跑路风波中受损严重，但苗家和邱家没有伤筋动骨，因为嘉岩集团只是两家掌控的企业之一，能跟势力庞大的阳辉系斗得不亦乐乎的团体绝不是弱者。

    简越暗叹一声，好不容易与苗岩松拉近的距离，因为邢路平的一句话重新疏远了。苗岩松这人，没那么简单！就算窦立凯之死与他无关，因为海汽，以后少不了要跟这个后台不明、嗅觉灵敏的老狐狸打交道，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