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面试（下）
“C类试题从来没有标准答案。系统的智能识别能力还需要加强。”梅森忍住怒气说。 对于一个初进军校颇有潜力的学生来说，意识形态的认识殛待解决是十分正常的事，在这方面不加节制地大发雷霆于事无益，梅森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小子那理所当然的否定论让他心生不快，差点就有种跟那些大头兵争论时大打出手的冲动了。 “梅森先生这么说了，那想来是对的。”舒乔随口说道，语气却相当地不以为然。 施尼茨勒抬手制止即将发飙的梅森，饶有兴趣地问道：“这道题姑且是我的失误，那么对香江人质事件（注1）呢？” “政治博弈，平民遭殃，这是万古不易之真理。只不过人质事件里有一方太蠢，做得太惹火罢了。”舒乔不屑地说，“明眼人谁看不出？算不上什么值得讨论的问题。” “双子星系危机事件（注2）？”施尼茨勒继续追问。 “用一个昂贵的道具自导自演的一幕戏剧罢了，政客们为博支持已经不计手段。”舒乔一针见血地点明联合政府的虚伪，短短的一句话简直足够让他上一百次军事法庭。 原本还满腔怒火的梅森在听见这句话后彻底沉默了。舒乔的这句话暗暗契合他的立场和政治观念，毫不费力地就赢得了梅森的共鸣。 “河湾战争？（注3）” “屠杀同胞，灭绝人性，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联合军部的血腥镇压由此可见一斑。”舒乔继续鞭挞联合军部，语不惊人死不休。 “柯塔娜星战争？蒂法星闪电战？关摩塔星危机？（注4）”施尼茨勒连珠炮似地发问，不依不饶。 “国家时代殖民主义的另类重生，太阳底下无新事。” “那么……黑狱区？”施尼茨勒话头一转，突然问道。 舒乔停顿了短短一刹，随即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星历以来唯一没有答案的事。” “你凭什么给它这么高的评价？”施尼茨勒冷笑。 “就凭我曾在黑狱区待过，那里发生的事，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舒乔神态自若，“施尼茨勒先生，也许您不明白，但有些事终归要身临其境才能有所感悟。即使人类计算出万事皆允的宇宙定理，从宏观到微观无所不包，星体依旧能逃离引力的捕捉，唯有某些事情生来命中注定。” “你是说命中注定大灾变要使黑狱区的数十万人不幸遇难啰？是死神——我的意思是，假如有的话——是他选择了黑狱区的人民，挥动自己手中的镰刀？” “不，恰恰相反。”舒乔一字一顿地说，“是人类，选择了抛弃三山一港（注5）的同胞，任他们自生自灭。” “又是同样无知的恐慌，使他们把苟延残喘的幸存者推到了对立面，割裂了同胞之间的最后一丝温情。” “黑狱区想要独立，这是联合政府所不能允许的事。”梅森迟疑地说。 “黑狱区从未要求过独立，梅森先生硬要分出是非对错的话，反倒是联合政府首先要求黑狱区灭亡，否则为何要开启城市上空的保护罩？”舒乔摇头说，“就是搁到现在，也仍旧是有很多人在颠倒黑白。” “保护罩是军队开启的。”梅森不负责任地抛出一个近年来悄然兴起的观点，他的语言已经有些混乱找不着重点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假如联合政府执意保全黑狱区人民的话，联合军部也得三思而后行。开启保护罩不过是一头狮子和一头老虎对一只绵羊的图谋罢了，请梅森先生回想一下石鳄星兽计划的始末吧。” 石鳄星兽计划以联合军部的高歌猛进为开端，又以联合军部的偃旗息鼓收场，整个事件中处处隐现联合政府插手干涉的身影，这足以说明看似臃肿不堪腐败盛行的联合政府依然是有能力与联合军部抗衡的。 至于为何要阻挠联合军部占领黑狱区，显然是联合政府为当初的决策后悔了。在统一的人类政权内部出现一个不受管制的地带，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它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而联合政府决不能容许它落入对手的手中。 “这可跟你说的命中注定没有丝毫关系，卡洛斯先生。”不知不觉间，梅森对舒乔用上了敬语，“仅凭短短几年生活的时间就能对当今世界最难解的难题作出这样玄而又玄的解释，实在很难令人信服。当然，几年的生活完全足够让一个人对黑狱区的苦难产生同情，这种同情会蒙蔽他的判断能力，我对此表示完全理解。” 梅森在话中设了一个陷阱，假如舒乔承认自己对黑狱区形象的维护是出于内心的同情的话，那他就有必要接受一下矫正政治观念的“辅导”了。通俗点来讲，校方会有充分的理由将他移交给宪兵队，甚至送上军事法庭，因为这位卡洛斯家族的年轻人已经像外界担心的那样，在黑狱区抵抗军的洗脑之下成为了一枚不折不扣的反联合份子。 舒乔当然不可能上当，他耸了耸肩说：“首先我要提醒您，先生，当今最难解的问题不是黑狱区，因为他们一直都未曾有过逾越的诉求，他们一直都在‘被独立’。换言之，只要答应他们目前的要求：彻底撤军，开放边界，提供改造环境的设备、技术和人员，以及让政府和军方为死难者正式道歉，黑狱区将完全回归人类政府的怀中。而做到以上这些事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比之在关摩塔星前线将阵地往前推进一公里轻松了何止千万倍。” 听到这段话梅森和施尼茨勒都不禁哑然失笑。倘若这真是勾勾手指就能完成的事，那联合政府早就迫不及待了，问题是联合军部会答应吗？ “两者，我们现在讨论的和施尼茨勒先生方才问的已经完全是两码事了，您没发现吗？”舒乔狡黠地一笑，摊开手道，“一个是对黑狱区之所以存在的看法，科学的解释已经显得乏味；一个是对解决黑狱区存在的看法，政治的扯皮也已经让人厌烦。前者高入天堂，后者深如地狱，自然不会有什么关联，您说是吗？” 梅森和施尼茨勒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听到这两人的笑声，舒乔心里终于稍微松了口气。讲违心话实在是太累人了，在精明的人面前装傻充愣地讲违心话，那更不啻于像把打开保险的枪口对准自己那样危险。舒乔不清楚他们的脾气，总担心自己的言语火药味稍微深厚了点，眨眼就会把他们给擦走了火。好在第一军校果然不愧对学习风气一贯开放的名声，眼前的两位先生接受能力都是极强的。 当然，舒乔是决不认为自己的一番胡扯就能让他们转变观点的。如果这事真发生了的话，舒乔首先要做的就是逃得远远的，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哪天这两个耳根偏软的家伙就会被人给说动了，突然找起了自己的麻烦。 爽朗的笑声持续了不长的时间，房间中很快又回到先前的沉静，施尼茨勒面带微笑对梅森说：“我现在开始有些相信你的判断了，这个小家伙确实有些特别。” “却说不上讨人喜欢。”梅森对舒乔先前和他叫板还是有些在意，当然对于舒乔拉近他和施尼茨勒先生之间的距离他更心存感激，只是眼下不便表示出来罢了。 嘛，这小子这么精明，应该不难猜到的吧？ “有趣的想法也未必能讨所有人喜欢，又何况是一个充满偶然性的活生生的人？”施尼茨勒不在意地说。 “只要您满意就好。”梅森附和道。 施尼茨勒的脸上再度浮现笑容，这种藏在易容术之下难辨真伪的神情让舒乔有着莫名的心悸，就好像一个人走在外星殖民地茂密的原始森林里，迎面走来一只高如山丘的巨熊星兽，而这个庞然大物还对着你露出满嘴尖牙微笑一般。 是的，亚瑟·施尼茨勒在舒乔心中留下的，就是这样让人惊惧而又感到深不可测的印象。 ………… 注1：国家时代发生于西太平洋的人质劫持事件，当地政府无能而错漏频出的应对策略导致事件当中的18名香江人全数罹难。 注2：联合政府成立当天一艘退役星际战舰（无畏级）未经批准驶向冥王星-卡戎双子星系，遭紧急逼停后舰上人员企图点燃引擎自爆，在警示无效后被时任太阳系军区最高指挥官的赫鲁晓夫元帅果断下令放逐至迁跃空间。 注3：星历008年，联合军部下令地球警卫部队攻打拒绝加入地球临时政府的两个河湾国家，这次战争中无敌级星际战舰最后一次出现在地球大气层内。此次战争使河湾两国领土在此后五十年间成为一片死地。 注4：均为外星殖民地。 注5：指黑狱区的三座火山和浦津港，黑狱区居民常以此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