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灭界 一
这样的相逢总是不合时宜的。往昔历历在目，可物是人非。 谁会了解他此刻的心境？我吗？我了解吗？此刻，他该是欢喜的，欢喜于失而复得；他该是讶异的，讶异于，主角是我而不是别人；他也该是疑惑的，疑惑于，难道这又是一场骗局吗？ 可是，当他转过身来，当我望向他漆黑的双眸，他展现给我的，却是冷漠。 为什么？是冷漠？ 苦涩或许更适宜一点，不是吗？ 可他是冰冷的，冰冷得如同与我是陌生人。 他走向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说：不要再骗我。 不要再骗我，不要把我当玩笑来耍。 “我是夕黎！”我争辩道。 “你不是，夕黎已经死了，你是魔君。” “我是。”我执拗着。 “别和开这种幼稚的玩笑！你们神祗自认为无所不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神祗最擅长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之上。” “你不相信我……我把记忆给你看，是因为我不想再对你隐藏身份！” “身份？你到底有多少个身份？籽言，夕黎，镜衣，或者，哪一个都不是真正的你！” 我错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我错了。 夕黎的死，对龙王而言是残酷的；籽言，是龙王想要逃避的；镜衣呢？一个魔君，一个魔君，如何让他相信？我们之间，有太多因由说不清，我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皓月呢？菩提呢？为什么菩提没了，皓月也不见踪影，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为什么你许诺的一切都没有实现！”龙王的冷漠变成了愤怒，他低吼着，一字一句地竖起了自己的壁垒。 “我证明给你看！” “证明给我看？”他嗤笑，“是证明？还是幻术？” 我盯着眼前的人，芈曜麟？你的眼中，或许有一丝温柔？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为什么皓月会带着乾坤簪离开？为什么皓月和雨神只见过一面，便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只要皓月回来！” “把乾坤簪给我！”我吼了回去，却又无可奈何，我拿出执魔之铃，手指摩擦着铃身，看着铃身已经变了颜色，这是母亲留下的印记，我珍爱的印记，这是血脉的传承，毋容置疑，回音螺已经和执魔融为了一体，我继承了母亲的衣钵，乾坤簪，回音螺，秘密都在这里，“不要在质疑我！把簪子给我。”我再次命令道。 “把皓月给我。” “芈曜麟！你在执拗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你以为我不想将皓月带回来？那是因为母亲认认真真地站在我面前，她说她不要回来！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也不是我想象得那么简单，夕黎又如何？籽言又如何？镜衣又如何？难道你被天神吓怕了？难道你连正视过去的勇气都没有？我不能把皓月给你，可我能把真相给你，你连真相也不要了吗？” “真相？真相？”芈曜麟的语气里尽是嘲讽，他疯了，“真的有真相吗？你不要告诉我，真相是轮回。我不需要你证明，因为我恨透了轮回！我在说一遍，我只要皓月。你做不到，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他愤怒地甩开手，从牙缝间挤出了低吟，“我讨厌神祗，我讨厌缑雨，我更讨厌你！” 一声脆响，乾坤簪掉落在地，芈曜麟转身离开，渐行渐远。 我被他的坦白咽住，寸步难行。 这个世上竟然有对真相毫不关心的人。 我无力地拾起乾坤簪，不，是你太固执，是你不相信我，我紧握右手，将乾坤簪攥在手中。 “死生在下界是不可逾越的命题。”一边是母亲的叮嘱。 “我恨透了轮回！”“我讨厌神祗，我讨厌缑雨，我更讨厌你！”一边是他声声厉色刺透了我的心。 你讨厌我吗？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回答。 心中涌起一股倔强，可酸涩眉尖，清泪如飞泉。 “我不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芈曜麟。 我将思绪拉回眼前。 乾坤簪，回音螺，这两件圣器是《雨神和簪子》这个故事中最隐晦的部分，小白龙的出生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八万年前，那场毁天灭地的大洪水是不是雨神的复仇？我要答案，我要答案。 神族有神族的规则：神之子要脱胎换骨，一定要跳下生骸之渊。生骸归来，宿命即成，圣器在手。那么，很显然，圣器是神族力量的载体，那么，乾坤簪是父亲的圣器，回音螺是母亲的圣器，可《雨神和簪子》的结局里，母亲却带走了父亲的乾坤簪，而父亲却成了回音螺的主人，这不是简单的交换。灾难来临之前，北海的海水开始异常地涨高，这也是芈夕黎出生之后的事，这些，都是巧合吗？ 母亲，给我答案。 我凝视着两件圣器，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在让它们彼此吸引，同为圣器的两者，仿佛本是一体，至此重逢。 轻音响起，乾坤簪、执魔开始以同样的频率嗡嗡地震动，不消片刻，乾坤簪便开始剥落，温润的白玉分崩离析，融化成了水，润泽了浅雪色的铃兰花，花蕊绽放，花瓣层层剥落，亘古不变的圣器仿佛有了生命，穿越了四季，此刻的远山含黛，雪蕊绽放，正是从春天温柔过渡到夏天的盛大。 “执魔……”我不禁呼唤起它的名字。 伴随着这一声轻唤，两件圣器合二为一，一阵柔音从中传来，丝丝入耳，清婉微妙，这乐声，透着哀怨，原是旧日的悲伤。 是很久以前的歌了，我竟然记得，呵，是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很奇怪，竟然记得，记得常听她哼唱这曲子：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母亲的歌声是如此熟悉，我很轻易就开口哼唱：“之子于归，瞻望弗及。” 唱出来，就明白，歌声就是解除封印的钥匙，就这样，上界的大门开启了。 一道强烈的引力，将我带离青墟，我被带进时空的夹缝，体内的魔晶本能地爆发，张开了结界，我奋力地抵抗着夹缝之中的洪流，虽然紧闭着双眼，却感受到周身强烈的气流，似巨浪摇滚。 这样的一段旅程，从未想过，孤单的一个人，打开了尘封的真相，父亲缑雨，母亲芈皓月，两位同样伟大的神祗，从下界闯入一个陌生时空，发生了什么？他们或许也有和我一样的命运吗？若有，是不是在更早的时候，父亲还不是父亲，母亲也还不是母亲，他们的故事更早，更长。 云翼低垂，日光狎暖。海水在脚边轻轻拍打，我犹如一颗流星降落在陌生的星球。 第一眼看世界，总是那么新奇。 我忘记了刚刚的失落，将不争气的芈曜麟抛在了脑后，我好奇地眺望四周，欣喜地漫步在卵石堆叠的海滩，我是如此渺小，我来到了一个妖、兽、人、仙、龙、鬼以外的世界，而这里，应该是母亲口中所说的“地方”了，这里，应是父亲和母亲相爱的地方。 可是，这里是哪里呢？再者，几万年的时光都过去了，任何痕迹都已经不在了吧，一个“世界”又藏着怎样的真相呢？ 这样想着，不觉悻悻，一个人沿着海岸走了许久，独自沉默，正在此时，一阵破风之声吸引了我的注意，远处有东西正朝我飞来，“什么？”说着，一把就将飞来“横祸”接到了手里。 “这是什么？” 入手清润，却是一块美玉，前后端详，玉的背面竟然雕刻着一个小小的月亮。 月亮？皓月？母亲？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现在脑海，美玉竟然开始“发作”，拽着我的手向松林里飞去。 “乖乖，慢点！” 飞了几里，只见一汪翠色的湖泊，嵌在密林深处。 “美玉”没有停歇，继续向前挣脱了我的手掌，“噗通”一声，堕入湖心，激起一圈圈的波纹。 我湿了脚，停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果然，没过多久，湖心开始sao动，咕叽咕叽地冒出了许多黑色的壳背，每一个都有一张桌子那么大，齐刷刷地朝我飘来，我飞身起来，在半空俯视，只见众多兽骨之上，竟然刻着浅浅的文字。 “巨龟，可以活这么久吗？” 它们一只只慢吞吞地爬上了岸，围拢在一处，锁起了手脚和头尾，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