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四十四章 狡兔三窟

第四十四章 狡兔三窟

    月色如织。江边画舫与乌篷的渔火犹自长明。升平景致。

    湘水楼是北溟一处以湘式菜肴、相声评书为主要特色的休闲馆驿。

    清风阁则是湘水楼最高一层探出,盘于山侧的一处临江小阁。

    此时因夜色渐渐深沉,湘水楼也已然安静下来。然而门外等待的门子,却准确的识别了我的到来,并将我由后院直接穿过隐幽卵石小径,带到清风阁中。廊檐斗拱八角系着的风铃在似有似无的夜风中沙沙作响,阁中灯火渲染如若白昼,桂木地板一尘不染,过了玄关,便见轻纱飞扬,向前行去,却空空荡荡,如若无人。待回头再看引我前来的门子,已然不见人影,于是我便兀自向内步去,重重罗幕珠帘之后,半张轮廓秀美的脸庞贴在一张羊脂玉所做的长几上,旁若无人的打着瞌睡,发丝在眯着的眼睛上飘散。此时的邢秋燕已然换了寻常的青缎掐花对襟外裳,配一条苏绣折枝堆花襦裙,垂鬟送送挽过。见她打起了瞌睡,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她睁了眼,扶了扶头,如若星辰的眸子里透出几许迷离,却也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语态,笑道“你来了。”

    “是。”我抬眼看向她,四目相撞间,喧若火焰,冰若寒秋,她的目光意味很多,而我虽看不到自己眼神,却很明白自己心中的情绪也很是复杂。

    我并不想让这种相顾无言的场面存续太久,夜色也晚了,还是直话直说吧,我径自从袍袖中掏出了邢秋燕的那只花里胡哨缀着宝石的发钗,丢在她面前的小几上,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另一边,轻声叹息道“我只想知道,你做新越密谍,为什么?你做这些,又能得到什么?北溟待你不薄,邢元亮手握海盐盐厂,沿江又有大量作坊,富可敌国,你有付邵这个天下女子恨不能为之一顾的好夫君,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

    邢秋燕却微微一笑,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微笑过。只听她扬眉讽刺道,“那封信我看了,你用新越密谍的封印方法,其实是想给我看的吧。你现在知道了,又为何替我遮掩?替我遮掩,你又能得到什么?北溟待你也不见得有什么亏欠吧。明明你身世有疑,却还是遵着秦清自己的意思,将原本主上属意于立为宁亲王正妃以发展姻亲关系,犒劳功臣的机会放了,而将秦清赐婚给你,给你这么个只不过二十一岁的毛头小子四品武官的封赏,甚至让你有机会与北溟的一干军政重臣学习,交际。你又为何不趁此机会,揭发了我,为北溟立功呢?”

    “你——”我一时有些语塞,心头一种黯淡的沉重涌来,好容易压住了,继续道“我是怕你连累了付邵。你可知道长公主是什么人物,她见过的谍探布过的局手下的人才岂是你我可以估计。我料付邵并不知道你的身份,你难道就不怕这样行事,万一为人所查,害了付邵?”

    “若是没有我,他才会被害了,”邢秋燕忽的站起身来,走向窗棂边,对着夜风,叹了口气,又回来道“我既是付彦选中的儿媳,自然就有我的价值,付邵从小身边人层层照顾,纵然有施政之才,却无多少应对jian邪之能,没有我在身边,没有我用银子周旋,用手段帮他除掉人,保住人,就凭他一个徒有治世才能,却无自保手腕的无政府主义者,怎可能纵横北溟,毫发无伤?”

    这番话说的我颇为震撼,我心中明白她这话本身所言是不虚的,若想有本事升,靠的是才能,忠诚,主上的信任和喜欢;可是若是想有本事保住自己,在浮沉宦海中立于不败,靠的却是银子,关系,权柄,对重臣和各方势力利害和布局深刻的了解。可我依然叹了口气,随即将腰间弯刀解下,放在桌上,一边把弄,一边道“可你应该已经引起长公主疑虑了,还是收手吧,这是北溟,离开了方均诚的信任和长公主的保护,付邵如何善终?”

    “你是新越人,怎能说出如此言辞?”邢秋燕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第一次用一种轻蔑的神色看向我,眼里看不出丝毫悲喜,只见凄绝沉寂之色漫入眼帘,“付邵是新越人,纵然他只是想凭本事吃饭,有自己的治国理想,那也总有一天,他会有机会重新回到新越,为新越开太平盛世而出一份力,北溟不过是试验田,待方均诚一朝殒命,便是我新越天下,我新越天子早已做好了布局,你难道不信?”

    我心道,我是多想相信啊,奈何,如何能相信呢,便是黄粱一梦,想来也是美好,正因深爱新越,所以我做不到将邢秋燕揭出,相反,正是为了替她遮掩的想法,让我选择了利人利己的收拢吴家和柳氏,可我心中实在并没有自信自己的举动是否真的瞒过了长公主,我不得不和邢秋燕声色俱厉的警告。可她这样一说,我竟兀自苦笑了,良久,说不出话来。

    窗外和着风声沙沙的铃铛看似装饰,其原本是防备窃听之用的。而此刻,那声音却似划过寂静的夜空一般刺耳,我心中的新越时近时远,一时却并不知如何表达,竟连前来前后要问过哪些事情,也一下子忘得七七八八。关心则乱,无非如此吧。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可我不能告诉你天子对我的嘱托,更不会告诉你还有何人,我只是相信我们终会成功,待北溟政局变乱之时,便是我新越一统之日,我知道你不信,但我信,所以我会为了付邵到时的后路,完成自己的使命。”邢秋燕一改往日的风格,这个平时装作庸俗甚至低俗的热闹主母,内心竟有如此的力量,倒叫我惭愧。

    可我仍然苦笑看向她,“就凭利用皇子、后妃对储位的觊觎与争斗?方均诚如何会让你轻易得逞?如今靖亲王众望所归,难道新越天子还有手段伸到靖亲王军营里,伸到靖亲王亲卫或者王妃后院里,将靖亲王谋害了,然后再挑动皇子们联络大臣、争夺储位?据我所知,靖王妃身边的人全是长公主亲自调教的,靖王府管理森严,便是将我放进去,我也不可能得手,我只是希望你别将付邵陷于不义罢了。一旦长公主怀疑了你,便难免怀疑付邵,一旦付邵不再被信任,你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所以,我倒觉得你还是安分些不要折腾为好。至于你所谓企图,以我对新越安插在北溟谍探的普遍水平了解,他们办不到的,你还是不要幻想了。”

    “啪——”不等我说完,玉色的茶杯茶壶被邢秋燕一把推下,碎裂的到处都是,门外候着的门子应声而入,却被邢秋燕三言两语又支了出去。她的怒气似乎随着那些碎裂的杯壶一同渐渐熄灭。眉目间的茫然与冰寒,让我心生难过。只是犹自坚持着,我是为了大家好,方才冷漠以待。待她重新坐回小几旁时,我才看见她的手掌上已经渗出了血,苍白的面上带着决然的神色,她咬了咬嘴唇,忽的冷冷哼笑道“未必。你杀不了靖亲王,是因为你不想杀他,你迷恋北溟的一切,不相信新越的未来,但并非人人都只有你这般想法。我新越岂会无人办的到,你又怎知我新越斥谍的真正实力,不过是个纨绔二代罢了。”

    这话倒是要与我吵架的架势了,我自从来了北溟,虽自问并非什么力挽狂澜的擎天栋梁,可这纨绔二字,却也是我万万担不住的,一时间我也颇有些生气,只是见她毕竟是心怀故土,又是职责所在,原本在她的立场,也确是诸多为难,所以心中仁慈而已,谁知她竟咄咄逼人,将我羞得面上发烫。可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明白了什么,而我心中似乎也认同她所言的,我并非没有办法杀靖亲王,而是我不愿,我迷恋北溟,又不舍新越,我实在做不到像她那般坚信北溟有一天也可重新复兴,虽然,那也是我的梦想。但是,靖亲王身边真的有他所信任的人可以危及他么?那会是谁呢?心中的迷雾一层层涟漪开去,我终于还是放弃了劝告邢秋燕。“回去吧,”我站起了身,略带一点感伤的说道“我在城南的大车家巷置办了一处宅邸,就不随你回相府安置了,待过阵子,我便要着手搬家,准备迎亲了,到时候,来喝喜酒吧,你和付邵,终究是我的亲人啊。”

    说完我拿起了弯刀重新挂回腰间,拱了拱手,告辞向外走去。

    “我来帮你cao办婚事吧,你们男人不懂这些的。”当我走到门口时,邢秋燕忽然在身后说道,我回头看她时,她似乎又恢复了平时那热络无比的邢主母姿态,见我有些迟疑,她却坦然又加了一句,道“你放心吧,你的好日子,我怎会故意在那个时候动手,况且处理靖亲王的事,并非我邢秋燕所能,也不是我的任务。”

    我思量了一下,张口笑了,又拱手一拜道“那就多谢主母和付叔叔了。”

    然而我没有料到,成婚是一件如此复杂的事情,尽管很快接到了赐婚的旨意,但是置办和准备一切还是花去了我接下来几个月绝大多数的时间——因为在邢秋燕的积极帮忙张罗下,我的这场婚事办的实在是如若在新越一般声势浩大,或许在邢秋燕眼中,她如若我的母亲一般,在为我cao持婚礼吧,于是,水陆各式货运齐齐上阵不说,各种礼仪做的十足具备,而似乎除了我和秦清两个人之外,所有的朋友都保持了对此事高度的热忱和配合,连秦义将军都对邢秋燕的上心和厚礼,感到了自己女儿将嫁到夫家所定然不受委屈的未来。等入了冬,亲朋好友和宾客名单第一次送到我手中时,我真是震惊的把一双眼睛都要瞪出来了,邢秋燕不仅把婚事办成了一次北溟军方大宴,还毫无顾及的连我认识的一众新越友人宇文勇,宇文琛,沈叔阳,赵景明,宇文免等等统统邀请一遍。她不仅自掏腰包的置办了全部聘礼宴席所用,而且还趁此机会与我的朋友们混了个脸熟,这等乐意抛头露面,这等热情如火的架势,便是我生母在世,怕也就是如此吧。

    只是我心中依然隐隐不安,我知道商人本性的邢秋燕绝不会做亏本生意,如此热情张罗也并非单纯的出于真的与我感情如何深,而是此番多方联络中必然有其它互通消息的动作,甚至于更多斥谍之事,在婚礼的cao办之下,暗行cao作。

    婚事定在腊月二十,据说那天是个好日子。虽然北溟并无此习俗,然而在新越,吉日吉时都很有讲究,而邢秋燕的全套张罗下来,也渐渐到了冬天。

    这年冬天,北溟又下了特别大的雪,六角的雪花坠落升腾,美的如泣如诉,白茫茫的大地和漫天的大雪融合在了一起,一切如同从雪舞霜风中幻化出的一般,饱满的积雪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