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两小无猜
王庚等人好容易逮到一个休假,齐齐聚到黄淳这里打麻雀牌,却听得黄淳突然说是有事便去前厅会客了。 这边的麻雀牌搭子早急了,大家闹一番,王庚便起身说是去看看黄淳什么情形,也向前厅走过去了。这一去不打紧,正直直看见秦清从那边面色发白的冲出来。王庚自幼便是与秦清一处长大的一帮孩子,这些孩子,随便两个拉出来,都算得上青梅竹马了。虽不是什么郎情妾意的有情人,但也别有一番情分在。于是也便忘了要叫黄淳的事。只跟着秦清,看她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秦清直是不走寻常路,只径自绕了同乐坊,凌烟阁,从西南边的崇文门出去,一路上走的飞快,脚不沾地的,既不回去拉马,也不避人,更不与人打招呼,十足失神的模样。这边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天边一簇簇的光芒绕着红云,一丝一缕的舔着地平线,而明亮夺目的五城灯市也似从另一个方向带着幽幽的香气飘洒散射过来,无限好的夕阳和着。 那璀璨到熄灭的光束舔在秦清清癯单薄的轮廓上,不知为何,竟是那样显得可怜。王庚跟着看着,不由心中生出几分不忍,又见秦清就那样晃晃悠悠如若一根羽毛一般飘入热闹的人群里,被周遭的人流和车马涌来挤去,更生出许多感伤。 王庚如此想着,忍不住便跟着挤过去,就那样当街的牵了秦清的一只手,用秀气颀长的手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还不等她回过神来,便直拉着她道:“跟我来。” 说着,二人便这样一前一后的牵着,从街巷的集市中穿来穿去。远处密密细细织就的灯影如同幻术一般,蒙在迷离的夕阳晚殇与一天绚烂斑斓的华彩香烛花火中,如若上了许多层的图层濛版,又似织染着锦瑟霓裳,却专为这尤物绝色的人儿开出一条道路似的,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秦清方才听了黄淳与付延年的一番对话,心中但觉得四肢百骸一种空荡荡的寒意,人生那一口气生生被抽痛似的,浑身软绵绵的,却又不知所之。和付延年相识,相遇,相知,成婚,缠绵,思念,冲突,一幕幕清冽如水,辛辣似酒的回忆似在软香风里浮动,说不尽多少前尘过往,金戈铁马,喊杀震天,然而繁华落尽,旋身回眸,眼底可有情丝缕缕,错愕难舍?那些疏疏密密的温情与缠绵,莫非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随即又想着,明知这是黄淳刻意让自己听到的,以自己对丈夫的了解,他并非无心,而是粗心,同龄的男孩子与女孩子比起来,又哪里能够相较心中的柔情与对生活情感的成熟与深刻呢?再强大的女子,情感依旧是天大的事,对国,对家,对亲友,对爱人,皆是情之一字系着,偏偏男子的心,总在那现实与理想种种的事上系着,唯有对这情之一字的体悟,非有沧海桑田的彻心彻骨而不能领会的。若是真的天生情种,那怕也并不是一个铁骨铮铮值得托付的好男儿了。 她只反复的转着千百个念头,一时觉得此情终是错付了人,一时又觉得本不至于那样的,心意烦乱之下,又难免将付延年平时里处事未能顾及妻儿家小的错处多念了一番,此时见王庚牵着自己在灯集中穿梭,竟也多了一重难得恣意纵性的念头,只将那目光看向热闹繁华的集市上去。 但见五城灯棚争奇斗巧,花样层出不穷,冰鲛灯、皑靈灯、鳌山灯,撒花灯,转宁灯,百子千孙灯,火树银花不夜天,各家的曲乐班子,笙管笛箫,腰鼓云锣,吹拉弹打,于滚滚红尘,不夜灯火中此起彼伏,其间各式精巧物件,更是让不大出来闲逛的秦清目不暇接。 遇到一处店面,外面先是打号,里面一层层铺陈了抬筐和会笼,笼中筐中都是又肥又大的鲜活大闸蟹,一只只用大鳌爪子钳的笼子筐子哔哔啵啵的作响,店面用描画彩绸和做了民用的军帐篷扎出长棚子,里面已有不少观灯累了的人们在那里要一坛绍兴黄酒,配上新鲜的大闸蟹,饮酒作诗,观灯取乐。 王庚见秦清这副吃货走不动的架势,又见她面色渐渐转圜,心中自是感叹,虽然因着他的姿色卓绝,在外饮食常常遭遇男子女子的注目礼,所以一直并不喜好热闹,但今天见到秦清这般,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这个内心和功夫一样强悍的女孩子如此可怜可爱,不由也便想屈意承欢,以博佳人一笑。 于是略略一摆手中才子扇,衣带香风的牵了秦清走进去,随意在一处可以看到街市盛景的地方坐了,便对应声前来招呼的小二放了一块五两的银子,彬彬有礼的嘱咐道:“来二斤大闸蟹,配上拨蟹八样,酱醋二碟,绍兴黄酒先温一壶好的。” 那小二见他和秦清皆是衣冠楚楚,风流洒脱的姿态,自是忙不迭答应着,这便置办去了。 那边的秦清却噗嗤一声笑了,用手取过王庚手中的才子扇,半真半假笑道:“和你一起吃点东西真是太拉风了,没看见多少人在向这里看么?” 王庚左手忽的回转,趁秦清不备又夺回了扇子,一开一合道:“那就让他们多看看,只要付将军看不着就行。”说着,从扇子开合的时候猛地一抽,就变出戏法一般抽出一串粉、蓝、白、青、紫的绫子缎面抽猴儿小荷包串子,双手一碰,身子微微一低,笑对秦清道“送给你。” 秦清接过来一看,不由叹道:“好新鲜活计,”只见那串小荷包每个都只指甲盖儿大小,上面却用细细的丝线绣过滚边,内中各有寂月、芥蓝、并蒂、姊妹、荷叶等花草绣着,提溜成一串,上面一个掐金丝珐琅的小扣儿正正合着领扣儿,带上可爱极了,秦清看了,不由就带在身上,双手一拱,笑道“多谢,今日你突然这般热情款待我,可教我怎么谢你才好呢?” 说话间那热腾腾的黄酒、肥妹的螃蟹,精巧的吃蟹八样,同碟碗儿都一一呈上来,王庚接了,一一摆好,又教着秦清用那吃蟹八样儿去拨开螃蟹壳子,如何取蟹膏,取蟹黄,如何分那腿子上的rou儿,细细的手把手,拨出来的蟹rou又大都入了秦清的肚子,自己只在旁边陪酒,那份别致的体贴和卓尔俊俏,越发将秦清都看的有了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醺感受。 “怎么谢我,这可是个好问题,”王庚一面拨着蟹,递给秦清,一面笑道“在我看来,就欠着吧,我最喜欢女孩子欠我的人情了,欠多了我的人情,受多了我的体贴,指不定哪一天便想以身相许了。”秦清直将手中的蟹黄塞到王庚嘴里,又痛饮了一杯酒,方笑道:“撕你的嘴,叫你胡说八道。你看我这有夫之妇的架势,可是经得住你这俊俏卓然风流美少年激惹的。本就长个妖精祸害样儿,偏生的还好胡说八道这些情话,自是给自己招惹祸事。”
说着,又将一杯酒给王庚斟好,用一只手捧了,随意的伸到他唇边。灯火哔哔啵啵的炸开声伴着斜斜的光影,越发趁的王庚容色如玉,那好看的侧颜和上翘的鼻翼微微向上噏动,轻轻一笑,手中却并不去接那酒,只将嘴唇递到酒杯边,就着秦清的手势一饮而尽。方笑道:“也是多年没与你这般了,你自是持重的紧,早不与我这等风流小厮厮混了,只是今时月亮又从西边出来了么?” 秦清却将那只空杯子砰的一声,向桌子上重重一摆,引得众人又多向这边看了几眼,她却毫不在意道:“此间乐,不思蜀。休得再提他。”说着,又提起手边的铜色双儿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说话间,又一拨灯火窜天而上,“北海鳌山灯”王庚一面拨蟹,一面笑道“今年又添了新花样呢。” 秦清看向天际,那迸射出的花团火焰,雀跃跃的如若一座冰鳌山上安放了万只灯盏一般,先显影在天际上,随即四面火光如雨,四周如雪般一层层一色色开去,开到最后,每一片雪花与雨点都开出一幅盛放的红莲样子,似是燃尽生命一般,绚丽的不可方物,灿烂的瑶池仙品一般,而后渐渐的散了,淡了,如同一场绚烂过后的寂寥一般,再之后,又是周而复始的新生与新火,漫出一天的紫气,取其“紫气东来”的祥瑞兆头。 五放过后,远处锣鼓喧天,人笑声,车马声,叫声,吆喝声,吹打声,买卖声,声声入耳,不过半刻功夫,天际又放出一出“白鸟投林”,那烟火先跌跌撞撞曲折的蹿上天际,瞬间幻化成万千火点,霓裳般的浮在天上,接着每处火点子都化作花鸟样子,麻雀,喜鹊,乌鸦,凤凰,金雀,大雁,小燕,栩栩如生,嫣然天际,装点的一天绚烂,再而后,百鸟又都收束到一处,绚烂的投林之感如若夜天里最亮丽最美的光环一般。 “而今这烟火,花灯,也是越做越真了,真真像是战场上那火海喧天的作势。”秦清笑着看这天烟火,内心似乎又浮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凄然。 王庚却微微有些面色不快,他自然是知道这些烟火商的军方背景和确实如秦清所言,这花炮烟火是一年比一年真了的话真是不假的。随即转头向街角的当值御林军看去,全然也是虚应文章,各自都是站着看灯看火,只门口依然照着规章堆着水桶,挠钩,云梯,水枪等等以防万一“走水”,或是人流太过密集彼此挤倒的排险物件。 秦清却似是看出了王庚的心思,只笑了笑,道“人之常情,节下集日,难免如此,若无那些商贾军方大鳄的取利,将灯火炮仗做的如此危险,倒也并不至太过苛责下面人的。” 王庚倾城俊朗的面容上微微浮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顿一顿,又举起杯对秦清,一饮而尽,方道:“此间乐,不思蜀,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且不论不管那些。” 付延年自追着秦清出来,却沿着原路去追,不想和秦清走岔了路。待回了府一问,却知道秦清并不曾回来,在家自觉有些坐不住,想一想,便又提了二斤酒,两盆紫仙菊,一路向付邵的相府那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