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有三苦
清源仙山,坐落于中原大陆南部,临南海,终年云雾缭绕,高耸入云。 次主峰一处山径处,有位青衣中年人站在一条连接次主峰与主峰的小道前,凝望着山中月色,沉默不语。 “师兄” 青衣中年转过头,微微一笑,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来人走到他的身边,微嗔答道:“来寻你啊!” 青衣中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山羊胡,哈哈笑了一声。 月色渐浓,照亮了中年微红的脸和他身边那位妇人清丽的脸。 那妇人也是三十岁左右,衣着简朴,气质优雅,像是普通痒学里的教书女先生,饱读诗书,气韵自华。 “一步地狱...师兄怎么跑这来看月亮了?” “一步地狱?”中年人挑眉,意识到她是在说这条小道,深觉好笑地摸着山羊胡,说道:“一念天堂,一步地狱,倒也对仗工整。” 中年人抬头看着眼前还没有成人一脚之宽的羊肠小道,继续说道:“不知不觉地就走到这了...” 妇人看看小道,又抬头看看小道尽头连接的高不可攀的主峰,叹道:“两千多年了,莫说这主峰,就是这条小道,也还未见有人过的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说道:“天尊收徒,自是与旁人不同。” 妇人叹了口气,说道:“可这也不同的太过了些,这么多年了,天尊他老人家难道真的不打算收弟子了?” 中年人摸摸山羊胡,说道:“宁缺毋滥,师尊的脾气,你也知道。” 妇人微微苦笑,说道:“整个大陆,有谁不知道师尊的脾气?便是雁荡那位,遇到天尊,也没法子不是?” 话音一落,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山中的风十分清凉,吹走夏日的燥意,美丽的月光皎洁,泼洒在整座山区,静逸而神秘,四处传来蛙鸣虫叫的声音,熙熙攘攘地合奏着,却意外地让置身于此的人感到安神宁静,心旷神怡。 妇人微微歪头,轻靠在中年人肩膀上,中年人抬手将妇人揽入怀中,两人依偎着望向巍峨主峰旁静置的月亮,静静着享受独处时刻的美好。 过了很久很久,中年人突兀地说道:“我总有种预感...” 妇人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中年人的眼睛里露着璀璨的光芒,说道:“过这条道,爬上那座峰的人就要出现了...” ... ... 光秃秃的山头上,畔山村各家的坟地稀稀拉拉地交隔着。 夜幕降临,太阳已经落山,大地重新回到黑暗,只余西边的那半个酒红落日,挣扎着发出些微的光亮。 王游冬看着墓碑前长跪不起的单薄身影,心疼地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拍了拍表弟瘦小的肩膀,劝道:“阿苦,天黑了,回家吧。” 名唤阿苦的青年恍若未闻,没有起身,也没有反应。 王游冬自小便与他亲近,知道他心里难受,继续劝道:“别这样,阿苦,姑姑她...她已经去了,但你还得继续活下去。” “活...下去?”碑前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他抬头木讷地看向游冬,没有魂魄的眼睛看着让人揪心,他问道:“活下去...干些什么呢?” “你这是什么话?”游冬的反应有点激动,深怕他一时伤心太过,做出什么傻事来,他急急说道:“你才十三岁,人生的路还长的很。以前,因为姑姑的病,你必须得在近旁照顾,现在姑姑去了,你应当多出去看看才是。” “出去?”阿苦的眼里透着迷茫,就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出路。 “是啊!”游冬急忙蹲下身,两手一握,才发现表弟宽大的补丁外袍下,身子居然是这么的瘦弱。 “我又能去哪里呢?” 阿苦转过头,看着眼前两座挨在一起的墓碑,心就像被万根针扎一般疼痛。 “无父无母的我...又能去哪里呢?” 王游冬看着佝偻着背,身上像有千万座山压着的表弟,再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表弟的情况他是最了解的。 表弟还没出生,姑丈就去世了,成了望门寡的姑姑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表弟投靠了在畔山村经营药铺的游冬父亲,他和表弟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识字,如果不是姑姑突然生了重病,也许,他还会一起跟他上山学道... 想到这里,游冬眼前一亮。 对啊!学道!上山!自己怎么没想到! 他一拍脑门,不顾阿苦的挣扎反抗,一把拉起阿苦,往山下飞快走去,嘴里还不断念叨着:“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 ... 游冬拉着阿苦狂奔下山,从隔壁自己家举了个装着热水的大木桶过来,吩咐阿苦好好泡个澡,然后人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阿苦呆呆地看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大浴桶,脑袋稍微有些转不过来。 简陋的小木屋里,夏日的清风透过破了半扇的纸窗,一点点吹起阿苦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袍,袍上的补丁打了许多,多到已分辨不出衣袍原先的款式模样。 “唉...” 阿苦长长地叹了口气,听话地宽衣解带,准备先放松一下这几日一刻不得闲的疲惫身子,然后好好想一下接下来的事情。 终归,她还是得继续活下去的... 破旧的外袍被解下,放在了浴桶旁的衣架上,依次放上的还有洗的干净的里衣,长长的白色布条和淡绿色绣着青草的肚兜。 拔下木簪,放下长发,阿苦一脚跨进木桶,让温暖的热水熨烫自己疲乏的心。 母亲的死并非突然,近十年的病榻缠绵,不见起色,阿苦的心早就做好了迎接那刻的准备,只是当预期的死亡真的来临,阿苦还是被痛苦和无措淹没了。 她还没出生,父亲就去了,也许是怕孤女寡母的被欺负,也许是怕没有儿子养老的女人会被逼另嫁,阿苦的娘从小就让阿苦扮成男人的模样,直到临走前,还不忘叮嘱阿苦,要继续将男人的样子扮下去... 阿苦没问她原因,只是沉默地点头,一是她向来听母亲的话,不论对错;二是她早已适应了男子的身份,再改回来,估计她也不适应了。 草草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阿苦将换下的衣裳拿到角落收起。 表哥并不知道阿苦女子的身份,而她也并不想让对方知晓这件事情。 月明星稀,一灯如豆,阿苦望着满室凄凉,眼眶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接下来要怎么办? 因母亲生病而欠下的款子总共是八十五两白银,她身无长物,只会读书和采药,身上虽然有些保命功夫,但也只是些皮毛,比不得男子力大强壮。如果光靠上山采药卖药,也许穷极一生也不能将这些债务偿还干净。 她走到床前,摸着母亲心爱的瓷枕,再一次在脑海自问,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办呢?母亲... 一阵带着湿气的强风吹过,吹得豆灯明明灭灭,也将窗边木桌上堆着的书籍吹得猎猎作响。 要下雨了... 她抱起瓷枕刚要走过去,只听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小木屋的门便被推开了。 “阿苦,好...” “噼嚓”一声巨大的雷鸣,打断了游冬口中的话,也打落了阿苦手中的瓷枕。 只听一声清脆,瓷枕瞬间落地变为碎片,一个铁盒子从碎片中滚落出来,咣当咣当地滚到了游冬的脚下。 雷鸣过后,一室静谧。 “这是...什么啊?”游冬弯下腰,捡起铁盒,面露疑问。 阿苦盯着落在脚下的镶满宝石,价值不菲的金色匕首,半天没有回答。 ... ... “阿苦,到了到了!” 阿苦抬起遮在斗笠下的眼,打量着眼前恢弘大气又充满山野气息的清源仙山山门。 石构的山门盘根错节,像窗饰一样挂落其中,很特别的样式,阿苦不曾见过,曲尺型的上下两级平台,暗含阴阳太极相生相克之理,别有一番情趣。最吸引阿苦目光的,便是大门里侧的两根石柱上刻着的八个篆字。 “青牛西去,紫气东来。” 王游冬看着眼睛已经钉在石柱上的阿苦,眼中有着如遇知音的欣喜。 “这字写的好吧!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盯了好半天。” “乍看普通,细看又觉得不普通,表哥,这是谁写的?”阿苦的眼睛终于离开石柱,抬头问道。 游冬嘿嘿一笑,抬头挺胸,十分骄傲,说道:“当然是我们的掌门,显定天君。” “显定天君?”阿苦呐呐地重复了一遍。 阿苦从未修道,对于仙人一类的并不了解,只依稀听表哥说过,中原大陆,地势广博,修道者众,越过龙门成仙者却少之又少。 这位天君能够执掌一门仙山,又能写出这么朴实无华而又兼纳乾坤的字来,想来必是一方人物。 当然,只是来做药童的自己,肯定也是无缘得见的。 “阿苦”,游冬拍拍阿苦的肩膀,指着山门前穿着青色清源道袍的一些年轻弟子,说道:“你找个凉爽的地方等我一下,我过去跟师兄弟们打声招呼。” 阿苦点点头,乖巧地回了一句:“好的。” 目送游冬疾步过去,阿苦就近找了个没人的树荫坐下。今天是清源仙山一年一度的招生日,人很多,她看到表哥奋力挤了半天,才挤到了清源山设置的长桌前。 长桌中央坐着一位面容俊秀,额头前有朱印的清源弟子,他似乎和表哥很熟,放开办了一半的报名手续,拉着表哥就开心地聊了起来。 真好啊... 阿苦目光欣羡地看着不时开心大笑的表哥。 如果当初娘没生病的话,自己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成为了他们其中的一员呢? 她的字认得比表哥快,念书也念得比表哥好,就是表哥时时接触的药理医理,她也比表哥强上几分,那既然当初表哥都考上了,她又怎么会考不上呢?!
阿苦明白自己是酸葡萄心理,但是出身贫寒又没有父亲疼爱的阿苦,本来就有很强的自尊心和胜负欲,念书争第一,考试争第一,医理争第一,即使她是女子,就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样样都要第一。 而这些过往和心情,已经在母亲近十年的重病中,被借债亲戚的冷眼给消磨的一干二净了... “唉...” 阿苦深深地叹口气,似乎想要把这一生的无奈通通叹掉。 “哎呦” 阿苦摸着突然被硬物砸到的头顶,看着从天而落滚在地上的凶器——一个大苹果,抬头看看空无四人的树上,不明白为何天上突然就掉苹果还砸在自己头顶了。 “阿苦...”远处的表哥正在招手叫她过去,而刚才跟他谈话的弟子也微笑地看着自己。 阿苦急忙站起,收拾下行装,深呼吸口气,心情忐忑又假装淡定地缓步走了过去。 正对面走过来个人,阿苦记得似乎是刚才办了一半手续就被扔在那里的那位青年,十五六岁,也带着斗笠,整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本来是简单的擦身而过,却在对方的一句低声嘲讽中变了味道。 “哪家父母生的杂种,走后门,知不知羞!” 阿苦前进的腿瞬时顿住,不远处的游冬不知发生何事,正疑问地看着在原地静止的阿苦,而他身边的清源弟子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哪家父母生的杂种,走后门,知不知羞! 哪家父母生的杂种,走后门,知不知羞! 哪家父母生的杂种 哪家父母 “站住!”阿苦转身暴喝,声音大的像惊雷,原本嘈杂的报名现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纷纷聚了过来。而这场纷争的元凶,也如她所愿地停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阿苦的眼满是风暴,声音却是极其平静,好像刚才的怒吼并非出自她口中。 斗笠男一步一步转过身来,正面面对她而立,右手提起,掀起斗笠一角,眼神轻蔑而高傲,他一字一句大声地说道:“哪家父母生的杂种,走后门,知不知羞!” “哗”地一声,人群炸开了。 ... ... “哪里来的疯狗,在这里胡乱咬人!”游冬向来脾气温厚,此时也跟护崽子的母狮一样,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将阿苦护在身后。 斗笠男的眼神依旧轻蔑,他将头抬得更高,说道:“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这位小兄弟,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污言秽语,还辱及父母长辈,更污蔑我清源门风,说我们大开方便之门,我倒是想请教你,你何处无错呢?” 那名和表哥相熟的清源弟子慢慢踱步过来,言谈之间不见燥意,更无怒气,气度包容,像是在劝慰红尘众生的慈悲仙者。 “溪真师兄”,阿苦听到身前的表哥低声叫到。 一道清冽而神圣的气息来到身侧,但是阿苦却没有去细瞧身边人的心思,她现在已经被怒火烧红了眼,根本不去注意周围纷纷议论的人和事,她只是专注地盯着,专注地盯着辱骂她爹娘的混蛋,恨不得能用眼中的怒火将他的嘴烧烂。 对于这位溪真师兄,斗笠男倒是表现得敬重地多,他抱拳行礼,恭敬地说道:“仙君误会了,我对贵仙山并无不敬之意,只是对贵派某些人的做法不甚认同,因而愤愤不平而已。” 被暗指某些人的游冬怒目而视,骂道:“有话你就直说!少在这指桑骂槐!” “那我就直说了!”斗笠男放下行礼的手,看着游冬,利言说道:“王游冬,别仗着茄天真君良善,就因公谋私,将自己的亲属带上仙山,这里众生求道修仙之地,不是你家后院,想带什么人进来,就带什么人进来!” “你放屁!”王游冬气的满脸通红,说道:“我表弟上山只是当个普通的药童,跟修道成仙没有半毛钱关系!” “普通的药童?”斗笠男神情鄙夷,说道:“清源仙山何时收过普通的药童?即便平庸如你,好歹也算是个中痒修士,你倒给我说说,在你之前,你师父又什么时候收过金丹以下的修士当药童!” “你!!!”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知晓这么多事情,王游冬一时竟无言以对。 “如何?”斗笠男一脸挑衅,摆明了不怕游冬。 “说来说去”,一直沉默地站在游冬身后的阿苦终于开口说话,“你就是想让我参加招生考试而已。” 没想到对方居然直切要点,斗笠男讶异地挑了挑眉,说道:“你这么说,也可以。” “那么,如果我按照你的意思参加考试,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阿苦的目光清亮,犹如利剑。 斗笠男目光微闪,没想到阿苦会说出这番话,但事已至此,已不能再退,硬声说道:“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