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图穷匕见
一句话,便能看出朝廷中人此时面对李玄都的矛盾心态。 既觉得他“放肆”,乃至于大逆不道,又畏惧他,此时还不太敢直呼其名,用了敬称“清平先生”。 用敬称说别人放肆,就好似是已经造反还要恪守君臣之礼,是何等扭曲。 李玄都平静道:“好一个放肆,我的确是放肆了,也是无礼了,不知太后娘娘、杨公公、柳公公,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摔杯为号,把刀斧手请进来,还是酒中下毒,当场赐死?” 一席话使得在场之人均是色变,气氛愈发凝重。 最后还是谷玉笙主动打破这份凝重,圆场道:“紫府言重了,哪有什么刀斧手,又何至于什么酒里下毒,不至于如此,不至于如此。” 李玄都无动于衷,只是望着谢雉。 谢雉放下手中酒杯,缓缓说道:“杨公公,给清平先生赔罪。” 论身份,杨吕乃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名为奴仆,号称内相,与外廷的内阁首辅平起平坐,类似于世家大族中的大管家身份,位卑而权重,便是天宝帝和太后谢雉,平日里也不会将其视作奴仆之流。 此时谢雉让杨吕给李玄都赔罪,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杨吕低垂了眉眼,不愧是从内书堂一步一步爬到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这个位置的人,虽然身体残缺,但也算得上人杰,能屈能伸,此时毫不犹豫地举起手赏了自己一掌,接着又要打。 “不必了!”李玄都喝住了他,“杨公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放肆了。” 谢雉轻声道:“清平先生何必如此大的火气?我这次请清平先生过来,的确是真心诚意……” “那就翻案,给我看一看诚意。”李玄都不再听她说下去,直接打断道。 谢雉被李玄都一堵,万般说辞卡在喉咙里,仁她巧舌如簧,遇到李玄都这种不讲道理的做派,那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每每开口,李玄都必定打断,一时间谢雉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谢雉方才说道:“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柳公公。” “在。”柳逸嗓音阴柔地应道。 谢雉问道:“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管着青鸾卫都督府,若要翻案,应当如何?” 柳逸沉吟道:“要汇同三法司重新调阅案卷,问讯证人,重新审定,若果真有冤案,则应翻案。” 谢雉道:“你立刻通知三法司,调阅当年案卷。” 柳逸躬身道:“是。”然后徐徐退出门外。 谢雉望向李玄都,问道:“现在,清平先生满意了吗?” 李玄都忽然笑了:“我这次入京,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只是一介布衣,但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太后娘娘,都处处容让,按照道理来说,我似乎不应得寸进尺。” 谢雉、谷玉笙、楼心卿都没有半点喜色,神情变得愈发凝重,她们心知肚明,肯定还有一个“但是”。 果不其然,李玄都接着说道:“但是,我每每想到那些死去的故人,又心中难安,不容我向后退却。想必太后娘娘知道我的过往经历,天宝二年之后,我返回了清微宗,几乎是失去了所有。张白月死了,‘人间世’断了,境界修为丢了,就连四先生这个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没有人再把我放在眼里,谁都想踩上一脚,痛打落水狗。幸而有二师兄的庇护,我才能躲起来,好好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过去的我,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所以我连这一亩三分地都守不住。因为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我若心心念念只是想着报仇,那我多半报不了仇,除非我能修炼成二劫地仙,举世无敌,然后一人杀入帝京皇宫。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造化,就算我能成就二劫地仙,当年的仇人还有几人在世?那可真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了。” 李玄都伸手按在桌面上:“我有三个老师: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一个不能用好坏来形容而相对中庸的父亲,好的老师是张相,坏的老师是地师,父亲则是大剑仙。他们三人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世道,到底是什么样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与之相对应,老爷子教了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张相教了我该往哪里走,地师让我知道该怎么走。正因如此,我好像突然开窍一般,对一切都了然了,再少有能够阻挡我脚步的障碍,于是我走得越来越快,天宝六年、天宝七年、天宝八载,不太到三年的时间,我走到了这里,坐在太后娘娘的对面,让太后娘娘听听我的道理。” 谢雉沉默不语。 谷玉笙、楼心卿也沉默不语。 李玄都自嘲道:“我身边的亲近之人都直言不讳地说我好为人师,太后娘娘想必也十分不耐烦了吧?” “清平先生这是哪里话。”谢雉终于开口了,“能听到清平先生吐露心扉,是莫大的荣幸。” 李玄都将杯中之酒饮尽,收敛了笑意:“太后娘娘这话未免言不由衷,如果易地而处,我坐在太后娘娘的位置上,可不会觉得荣幸。” 说到这里,李玄都望向自己面前的酒杯,说道:“太后娘娘,到了现在,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继续隐忍下去吗?” 谢雉挥了挥手,谷玉笙站起身,连同楼心卿还有马公公一起离开符望阁,只剩下杨吕还侍立在谢雉身旁。 谢雉不再是一意伏低做小,坐直了身子,平视着李玄都,说道:“我的确没有想到,当年一念之仁,竟然酿成今日之大患。” 李玄都道:“一念之仁未必,多半是觉得不划算,冒着得罪老爷子和二师兄的风险,杀一个废人,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换成是我,我也不会去做。” 谢雉问道:“那么清平先生到底想要怎样才肯罢休?是要我的项上人头?还是像清平先生自己说的那样,要改换新天?” 李玄都道:“太后娘娘问了两个问题,可是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并不冲突。” 谢雉眯起眼:“清平先生的意思是,只有我死了,才能改换新天。” 李玄都并不否认,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谢雉道:“清平先生只身赴会,是觉得这座宫城中没有人能奈何你吗?” 李玄都道:“我不这样觉得,只是我也不觉得皇宫大内比大真人府更为凶险。” 谢雉脸色微变。 便在这时,符望阁内渐渐弥漫了淡淡的雾气,不知何时,在四个角落里各自燃烧起一线香。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返魂香’。” 谢雉道:“据我所知,‘返魂香’不仅仅是对天人境大宗师有用,便是长生之人也要受到影响。” 李玄都道:“没错,哪怕是长生之人,也不能完全无视‘返魂香’的作用,只要‘返魂香’的数量足够,就是让长生之人短时间内修为尽失,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不过要找到如此多的‘返魂香’,只有到‘玄都紫府’中的赤明宫才行。” 李玄都当然还记得,当初沈大先生沈无忧便想要利用赤明宫的中的大量“返魂香”暗算地师徐无鬼,只可惜棋差一招,最终不仅功亏一篑,而且还因此身死。 李玄都道:“不过‘返魂香’不分敌我,你们两人自然也难以幸免,而且受到的影响还要远胜于我。” 谢雉闻言笑了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清平先生修为高绝,感知灵敏,我若不以自己为诱饵,如何能钓得起清平先生这头东海巨鲸,倒也不算赔本。” 李玄都仍旧是不以为意。 谢雉笑道:“清平先生大约是想,这些分量的‘返魂香’只是让你修为有损,远远谈不上修为尽失,现在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李玄都没有说话,权当默认。 谢雉继续说道:“清平先生不说天下无敌,也是少有抗手。我却只是一个弱女子,只能假他人之手成事,自己没什么出奇的本事,唯有比别人多花心思,方能取胜。所以除了‘返魂香’之外,还有其他后手。” “你我都有后手,那就看谁的后手更为厉害,谁的谋划更为缜密。”李玄都淡然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不出手取你性命?我也不妨明言,我还等着太后娘娘为张相翻案呢。所以请太后娘娘放心,当年不是你亲自动手杀人,今日我也不会亲手杀你,而是要让三法司审讯定罪之后,再明正典刑,昭告天下,让你光明正大地去死。” 谢雉眼神中掠过一丝阴沉,嘿然道:“那我们就各凭本事,看谁能活到最后。” 话音落下,伪仙们缓步走入符望阁们,以陈眠和纳兰絮为首,他们未曾吸入“返魂香”,自然修为无损,而他们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正在燃烧的“返魂香”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