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司灯坊（七）
囚牢外面的地宫依然艳丽夺目，来来往往的侍女脸上带着麻木僵硬的表情，仿佛一具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rou。 鄙安从来没想过，她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识到这么肮脏污秽的地方。现在，她在这里面，她的女儿，兴许也死在这样的地方。 萧河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没了答案……她的仇恨，报了，也没报。 四周好像嘈杂的很，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么吵？她没管，只是浑浑噩噩的往前走。 兴许走出这个肮脏的地方，就会好了。 这么想着，她吵着背离地宫的方向，一直走。 突然，一个人从身后窜出来，将一柄刀狠狠砍在了她身上！ 一片血雾在身后腾起，她回过头，却看到一张扭曲的脸在血雾中缓缓滑下，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失去了生气。然后露出了后边的熟悉俊雅的人。 有那么一瞬，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知道此刻是疼痛还是欢欣。 “安安！” 傅忘川一手抱着她，一边提剑劈开奋勇上来的人。砍着砍着，手臂上传来愈发清晰的温热感，银白的衣袖已经染成深红。 矫健的四肢变得冰凉。“看着我，安安！别睡……！” 鄙安睁开眼，嘴唇一动就有血沫涌了出来。一开口背上的伤撕心裂肺的疼，牵动着旧疾一病复发，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碎了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一阵恐慌，就算是以前比这更疼的伤，也没这么难受过。她害怕，害怕这次会挺不过去，害怕就这么死了……她还有心爱的人，她没有履行她的承诺，她还有很多很多牵挂…… 感觉到周遭环绕的人越来越多，有九重塔的人，也有司灯坊的人，还有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混乱的厮杀在一起，漫天遍地的都是血红色。 身边的人将她越搂越紧，耳边不停地回荡着他焦急却又温柔的声音。 “……不要睡！睁开眼，看看我！很快，我们很快就出去了！” 她贴在他的胸前，轻轻地“恩”了一声，然后终于沉沉陷入黑暗…… 在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床上了，依旧是司灯坊她的房间，柔和的光晕从宫灯里投出，照的整个屋子舒适又温暖。 屋子温暖，人亦温暖。 傅忘川倚在床头，望着她的眼神温柔深情。鄙安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趴在床上，头枕着他的腿。 “醒了？”傅忘川低头，揉揉她的头发，含笑道。 好似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梦，这里也不是司灯坊的房间，而是在临安的湖畔小楼里。什么都没变，也什么都没发生。 她怔怔看了眼前的人很久，然后闭上，狠狠眨了眨，睁开。一字一顿，问：“司灯，到底是谁？” 温柔的笑容缓缓凝固，傅忘川看着她，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很久，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是的，他早就知道了。 “我要听你亲口说，傅忘川，你从不骗我。” 时间好似静止了般，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安安，别这样！”傅忘川突然惊叫出来，伸出的手却僵硬的停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她从床上坐起来，血从撕裂的伤口里渗出来，染红了整个脊背的纱布。 他深吸口气，刚准备说话，门外突然传开有节奏的敲门声，紧接着门被敞开，司灯端着泛着热气的碗进来，见昏睡的人终于醒了，不禁弯起了一双艳丽的眸子。 “塔主怎么样了？真是抱歉，都是我御下不力，这才让人钻了空子。这些年来，司命一直对我言听计从，却不想竟会做出判教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若非大长老及时相助，后果恐不堪设想……” 傅忘川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下意识想内息传音叫他不要再说下去，可依然来不及了。鄙安已经冲下床去，一把扯下他脸上鲜红的面纱…… 手里的青瓷碗砰然落地。 暴露在空气中的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岁月并未在脸上留下半点痕迹，艳丽到极致，也凄美到了极致。 鄙安痴痴地看着，对这张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再熟悉不过，泪水滑落脸颊。 她扑上去：“瑾哥哥！” 这一声，满是委屈，满是思念。孩子般紧紧抱住眼前的男人，呜咽出声。 是的，眼前这人，是她无数次梦到，哭着醒来却怎么都抓不住的瑾哥哥。她的长兄，她的初恋。 珠瑾怔忪了许久，才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声音如记忆中一般，轻柔中带着悲伤。他轻轻笑道：“是，是我。” 此时此刻，他最能安抚她的话，只有这两个字。 “是我……” 鄙安抬头，在他怀里孩子气的拱了拱，最后索性拨开他的衣裳，用鼻子使劲儿嗅。 “怎么了？” “原来，瑾哥哥早就知道我要来，一早就用各种花瓣，掩去你身上的香味，我怎么这么傻，现在才明白。” 珠瑾苦笑着说不出话。有些事，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可是你怎么忍心骗我，瑾哥哥，你还活着，知道我有多开心么？可是你竟然不认我，你不认我！你不认我，你不认我了！……呕……！” “安安！”“囡囡！” 傅忘川和珠瑾同时惊叫出声。 一口血猝不及防的吐出来，可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在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后，终于再度陷入黑暗。 身体疲惫的躺在床上，意识也不甚清晰，可耳边那一阵阵的嘈杂却怎么都避无可避。有时候是兵刃碰撞的嘶鸣，有时又是声嘶力竭的嘶喊。 蓦然间刀剑碰撞声消失了，周围沉默了片刻后突然发出极其清脆的一声，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一巴掌就是提醒你，死人就该有个死人的样子，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当时就应该亲手杀了你，省的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往外跑，就为了同你那可笑的山盟海誓！” “我好不容易才令她断了对你的念头，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女儿，现在因为你的出现都毁了。” “东方珠瑾，呵……‘东方’这个姓，你不配！” 这个声音自言自语了很久，后来又一个幽怨的声音响起：“可是我真的很爱很爱她。”随着这句话，有个温热的东西靠过来，包裹住她的手。 那个声音继续苦苦哀求：“求你，让我再陪陪她，再看看她，求求你……” “你做梦！” 包裹住她的温暖骤然抽离，又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还伴随着暴怒的咆哮。 “我求求你，囡囡现在还病着，求你让我照顾她，好不好？” “你这疯子，我决不允许！” “小川，求你……” …… 后来声音又乱了起来，似是有辱骂，又似是有呜咽，还有令人不忍的哀求。 “瑾哥哥……别走。” 毫无意识的，她在黑暗中低低唤了一声…… 醒来的时候她正枕在一个人的腿上，略一抬头就看见了头顶含情脉脉的脸。 这张脸，虽是男人却美艳至极，看多少遍都不腻。而岁月也似乎在他的脸上停滞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一如他二十岁第一次登上舞台的那年。 宫灯柔和的光晕投在他脸上，衬着他眉梢眼底的笑意愈发柔和。 她张了张嘴，轻轻开口：“瑾哥哥。” “恩，我在这里……”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傅忘川端着碗热腾腾的粥进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小懒虫，再不醒我就要抱你回去了。睡了这么多天，伤口都快好了，不疼了就快爬起来吃东西，明天我们就回家了。” 这是……？她微微偏了下头，看向抱着她的珠瑾。 “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当然跟我们一起走啊。好了好了，快起来了，大哥的腿要被你枕麻了。” 珠瑾朝她含笑点头，却没有责怪。 可是，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像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背后，会隐藏着什么巨大的阴谋一样。 她怔怔看了傅忘川很久，才跪直起身，偏偏膝盖不小心绊到了凌乱的被褥，身子一下子往前倾倒，下意识的就抓住了他的衣裳，整个人都落进了他怀里。 傅忘川好笑的看着她，摇了摇头：“真是个孩子。” 她没说话，只接过他手里的碗，一勺一勺把里头的粥全吞了下去。 最后靠在傅忘川怀里闭上了眼。 只觉得一阵茫然的苍白感袭来，那种感觉，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指尖突然被人牵住，不似傅忘川那样的温暖，而是带着微凉的冷意，柔若无骨。 她眨眨眼，突然喜极而泣一般开口：“傅忘川？瑾哥哥？” “是，我是瑾哥哥，囡囡。” “嗯，我在，安安。” 她幸福的闭上眼，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此时此刻，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她的身边，他们那么和谐，那么温柔，都将她当做珍宝呵护。 幸福的叫人不敢相信。 是啊，他们都回来了。这样的生活，就算有违伦常，就算背后可能会藏匿着阴谋，也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幸福。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