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杀身之祸
“铛，铛，铛！” 北市码头上，一个又黑又壮的中年男人敲响了铜锣。在房檐下、推车旁坐在地上休息的劳工们闻声而起，很快都围了上来。这锣声代表着一天的劳动结束，工头要给短工们结算工钱了。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天当中最令人期待的时刻。 中年人搬来了一张小木桌，在上面摊了一张纸。纸上潦草地记着每个人运了多少麻袋。一个矮个子的账房小生坐在桌后，一丝不苟地算着每个人应得的份额，算盘啪啪作响。十几个浑身脏兮兮、汗流浃背的劳工围在周围，目不转睛地看着算珠上上下下地划拉着。每算好一个，中年男人便大声地宣读出来，使得大家都知道这个人得到了多少报酬。 “刘大有，二十八文。喏，拿好了啊，别再输光了啊！” “头儿，再给俩呗！” “滚蛋滚蛋，一分力一分钱，想要钱赶明儿就多搬两麻袋儿。好啦，下一个，赵一根，二十二文。” 人群顿时响起了一阵嘘声，工头更是带头嘲弄起了这个慵懒的家伙。在码头上卸装粮袋的时候，人们每扛走一麻袋，工头便塞给他一小段被墨染黑的木片，与此同时旁边的账房在纸上也勾下一笔。结算时人们便从掏出各自的木片与工头核对数目。曾有个人耍小聪明，自己做了一堆木片想来个浑水摸鱼，结果被工头识破、痛扁了一顿赶走了。事实证明只有傻瓜才会去钻生意人的空子。 结算完毕，人群便散去了。郭子仪、庞忠、王思礼三人沿着街道走着，准备去南门旁边的茶棚里休息，喝口凉茶。庞忠一只手搓弄着几枚铜钱，今天他一共得了六十三文。当时就毫不例外地引起了一片惊呼。他把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沾染在手上的铜腥使他一脸的陶醉。 “一麻袋才给一个铜板，这人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洒家打赌那船老大付给他的银子多半都让他给独吞了。”他不满的嘟哝着，外褂早已脱下搭在肩上，黏黏的汗水沾着灰尘附在他宽阔的背上。古铜色的皮肤上横着几条大大小小的疤痕，在人群中非常醒目。 郭子仪没有理会，被汗水浸湿的布衫贴在了他的背上，感到非常难受。但他不愿向庞忠那样在大街上坦胸露背，只好默默地忍受着。来到茶棚里，三人围坐在一个方桌前，向店家要了三碗凉茶。一口气喝干，又叫小二给续满，才慢悠悠地边喝边歇息。码头上干活的其他劳工们也三五成群地来到茶棚里大声叫嚣着讨凉茶喝。这个茶棚不比那些茶具精美、布局美观的茶馆，四面敞开的棚子里摆着四个方桌和十几条长凳。在这里一个铜板便能喝上一大碗凉茶，还能免费再续一碗。在北市里干活的人们经常来这儿喝水歇息，互相吹嘘叫骂，享受着廉价的休闲娱乐。 “已经七天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那封信起没起作用，唉！”王思礼幽幽地说道。 子仪闷闷地摇了摇头。他心情非常沉重，自从把信塞进皇城的铜匦中后，再没有得到过什么消息，就好像一颗石子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此时他心里充满了担忧与迷茫，倘若那封信就此石沉大海，他们又当何去何从呢？回扬州当他的大少爷，靠着他的刺史老爹随便弄个职务当着，或是在家等着朝廷下一次的征召。看起来他也只能这样了，难道就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笔杆子就是笔杆子，这些虚的说到底还是靠不住，不如那刀枪棍棒好使。”庞忠忍不住抱怨道，“要俺说啊，咱们差不多该跑路喽！” 王思礼没有说话，但能看得出来他也有离京的想法。郭子仪心里对此一清二楚。其实他心里早已意识到陈阳的这个方法没有奏效，但他迟迟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旦宣布失败，他们就只能打道回府了，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尽管弟兄们对这种整天做短工背麻袋的日子并没有多少怨言，但子仪心里很过意不去。他们完全没必要跟着自己在这里白白吃苦。若是各自回老家，他俩大可安心在家种地娶媳妇，凭着一身功夫说不定还能在官府弄个差事。现在却窝在北市，又脏又累地被人使唤，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被认出来。他们空有一身武力，恨不得把栽赃陷害大将军的小人揪出来碎尸万段。然而真相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找谁算账，这让他极为窝火。 “再等两天，要是还没有消息，咱们就走。”子仪纵然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放弃了。王孝杰大将军虽然屈辱含冤，可惜为他挺身而出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子仪下定了决心，既然密信伸冤这条路走不通，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吧。 “嘿，看那俩人。”王思礼突然使了个颜色，轻声地提示着。郭子仪顺着他的提示方向，看到他们左后面的那张桌子旁坐着两个男人。子仪认出了他们也是从码头搬麻袋的短工。两人对坐着喝茶，嘴巴时而嘟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王思礼把碗举到嘴边，快速地低语：“这俩刚刚一直在盯着我们。” 郭子仪心里一紧，顿时警惕了起来。他低声宣布：“快走吧，免得生事” 说着，他便端起瓷碗一饮而尽，从怀中掏出三个铜板放在了桌子上。庞忠嘟哝了一声，把褂子重新套在身上。三人起身从茶棚里走了出去，在一片卖编织品、瓷器等各种杂货的店铺间穿行着。王思礼回头看了一眼，说道： “他们没有跟上来。” 庞忠一摊手，朝他抱怨道：“老弟呀，你也太小心了。咱爷仨现在又脏又臭的，谁会愿意瞅咱一眼？洒家还琢磨着晚上去巷子里找点乐子呢！” 王思礼笑着摇了摇头，“庞哥，小心一点儿准没错。再说你挣的这点儿钱也不够去窑子里折腾两回啊，还是攒着回家娶媳妇吧！” “哈哈哈，你这小子真是太没趣了。你那几个铜板就好好揣在身上吧，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摸去了。” 郭子仪此时却没有一点儿心情说笑。他隐隐感到不安，似乎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们。一个青衫的男子在瓷器铺前站着，不时地朝他们瞥来一眼。两个绿衣女子在胭脂店门前徘徊，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诡异。右前方是一个卖竹筐、簸箕等编织品的摊子，摊主和挑选东西的路人似乎也在悄悄地瞟着他。难道是自己的错觉，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 “啊，妈的！” 庞忠一声惨叫瞬间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庞忠的大手紧紧捉住了一个人的手，那人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着的血格外的刺眼。庞忠另一只手紧紧摁住后腰，殷红的血从指缝里冒了出来。他手一用力，那人便惨叫一声，手里的匕首掉落在了地上。庞忠怒骂： “敢捅洒家，你他妈活腻啦！” 郭子仪正要开口说话，耳畔瞬间风起，听到王思礼大喊了一声“将军小心”。子仪迅速转身，避开来人的突袭。但是左臂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布衫被割破了一道口子，血渐渐地从伤口冒了出来。那正是刚刚挑选瓷碗的青衣男子，他举起匕首再度刺来。郭子仪沉着地夺过匕首，一脚把他踹翻。身旁的庞忠一记铁拳把另一个偷袭的人砸倒在地，那人顿时便不省人事了。 “你没事吧？”子仪询问庞忠。 庞忠一手按住伤口，疼得直咬牙。他朝地上唾了一口，骂道：“狗娘养的，跟洒家玩阴的。” 郭子仪摁住青衣男子，大声喝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 那人狠狠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这时，他听到王思礼喊了一声“大哥，快看！” 周围早已是一片混乱。人们尖叫地四处逃窜，撞倒了不少货摊，弄得一片狼藉。周遭店铺的门也纷纷关闭。但是混乱之中，郭子仪看到周围仍留下了一些人在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甚至有的正在朝他们逼近。 是内卫，他心里顿时明了。 “怎么办？”王思礼紧张地盯着周围，手里握着刚才夺过来的匕首。 庞忠骂了一声，粗声道：“什么咋办，他娘的干啊！” 郭子仪当机立断，喝道：“走！” 说完，他扶着庞忠大步向前走去，王思礼警惕地在后面掩护。三人跑到大街上一路向北而去。北市的北出口是宣仁门，出了城门就到城外了。当初他们选择藏身北市就是为了能快速地逃出城去。但是此时郭子仪心里却没有底，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出得了城。那些人一直在他们周围远远地跟着，并没有立刻冲上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有援兵，郭子仪瞬间醒悟。他加快了步伐，想要摆脱这些便衣特务。那些人似乎识破了他的意图，不知谁一声令下，忽然冲了上来。郭子仪骂了一声，挥拳与冲过来的人们打成一团。庞忠也顾不上伤口血流不止，他从地上cao起一条长凳对着来人猛砸。这些人手里都握着一把短匕首，个个凶狠无情。三人渐渐被逼到了粮号区的窄巷子里。正当他们缠斗之时，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咣咣声裹挟着皮靴的哒哒声由远及近。 “紫皮！”王思礼大声叫道。 不用他提醒，郭子仪也看到了。一队身着深红皮甲、背后披着紫色披风的内卫已经到了跟前。队伍最前面是骑着黑色高头大马的黑面人。他身高八尺，身形极其雄壮，像一座小山似的。胯下的马儿几乎都要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了。 出城无望了。郭子仪大喊一声：“去码头！”说着，他挥拳砸到了一个人，拉着王思礼转身向巷子里面而去。庞忠抓起了一辆运粮的手推车，大喝一声，朝着冲将过来的人群甩了过去，一下子砸到了一片。三人趁机冲出了窄巷，来到了码头上。码头上不远处停靠着几艘船，巨大的帆布早已收了起来，桅杆也放倒了。这时，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无路可走了。 三个人转身面对着那群内卫，大概有二三十之多。郭子仪看到庞忠身上又多了几道新的伤口。猩红的血沾到了那几道褐色的旧伤痕上。他喘着气，脸涨得通红，粗大的青筋从身体下冒了出来。王思礼也被划伤了，衣服上被割破了好几处。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和身上也被划伤了几道，血淋淋的。这时，那个黑面壮汉推开了几个紫衣手下，走到前面来。他的面容极其阴冷，眼睛却像火一样炙热，鲜血引燃了他的渴望。 “来者是何人，为何要取我等性命？”郭子仪问道。 “我不想跟死人废话，你们谁先死。”黑面人不耐烦地回答。他背上背着一把巨大的阔面长刀。但黑面人没有打算使用，而是上前一步、砸了砸双拳向他们示意。 郭子仪无言地看向他的两位兄弟，庞忠和王思礼点了点头。忽然，三人纵身一跃，落入了身后的河水中。内卫们连忙冲上前来，只见绿水翻腾，隐隐冒出一缕缕血花。然后，再没有任何动静。 黑面人站在岸上，望着滚滚的漕渠奔流向北，在远处的城墙下穿墙而过。“给我追，他们往城外去啦，追！” 他恼怒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