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铤而走险
贞观殿位于宫城正门——大业门内,正对着通天浮屠和万象神宫,是内宫的前殿。这座单层宫殿修得十分大气,高阔的屋檐几乎跟宫殿的红墙一样高了,下面由几十根粗大的红色巨柱支撑着。九条巨龙蜿蜒其上,皆作扬天长啸状。殿前有二十多个红袍卫兵严肃地守卫着。她们全都是千牛卫府的女卫兵,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高壮女子。她们皆身着红色锦衣,头戴乌黑的平巾帻武弁,脚踏黑色皮靴。有的人腰挎短刀,有的手持长矛,有的人还背着白桦制成的角弓弩。武则天登基后为了防止宫里的女人有思春出墙之举,下令宫内的卫兵全部由女人代替。至此以后男性卫兵全部在宫门外把守,没有皇帝陛下的谕令不准进宫。 太平公主沿着石阶快步向大殿而来。她神色匆匆,粉色的曳地长裙沿着石阶飘然而上。到了殿外,把守在门前的侍卫长拦住了她。 “公主万安。” “陛下在里面吗?”公主问道。 “陛下正在批阅公文,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殿下请回吧!” 太平公主瞪着一双大眼睛,叉着腰差点就要开骂了,但还是忍住了。“里面还有谁?” “上官大人在御前侍奉。” 婉儿在这儿,不过管不了这么多了。公主急急地向她吩咐道:“本宫有急事要见陛下,快给我让开!” 那女官抬起头瞄了一眼,看到公主神色匆匆的,便改口说道:“容臣先进去禀报一声。” 说完,她便示意左右看住公主,自己进去了。不一会儿她便从里面走了出来,对公主拜了一拜,道: “陛下正在处理国事,要您改天再来觐见。殿下,您请回吧!” 说完,便挡在了殿门前。 公主一下子火了,喝道:“本宫命你,让开!” 女官昂起头,岿然不动。 太平公主气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拖着长长的裙子,她早就跳起来了。她挽着裙子径直从女侍卫长身旁绕过。侍卫长试图伸出手阻拦,岂料公主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连忙把手缩了回去。于是公主便大步向殿内走去。 大殿右边是专门批阅文书奏章的昭仁堂。武则天正眯着眼睛躺在一张长椅上,椅子里还垫着厚厚的丝帛软枕。上官婉儿坐在一旁的桌案前为她读着益州大都督府的上书,上面写道成都地区因大旱爆发了饥荒、恳请朝廷速拨赈灾饷银。婉儿看到太平公主正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便自觉地停住了。武则天睁开眼睛,看到女儿已经跪在了自己身前。 “月儿拜见母亲陛下。” 那个女侍卫长神色慌张地跟在后面,连忙拱手下拜。“陛下,公主她,” 武则天轻轻地挥挥手,侍卫长如释重负,连忙退了出去。上官婉儿见状,便对武则天说道: “陛下,奴婢先去外面候着。” 皇帝点了点头,于是婉儿朝公主微微一拜,轻轻地退了出去。她走的时候还悄悄地给周围的几个丫鬟使了个颜色,要她们也跟着一起出去。殿内只剩下母女俩,武则天这才不高兴地埋怨道:“起来吧,别跪着了。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没看到朕在处理国事吗,有什么事非得现在闯进来?” “是。”公主慢慢地站了起来。“月儿前来,是为一个人而来。” “哦,为谁?” 她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说出了口。“控鹤监学士,陈阳。” 武则天抬起头瞥向她,公主不自觉地把头低了下去。这时,她听到了母亲冷哼了一声。 “朕就知道你是为他来的,就不该放你进来。” 公主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母亲,可他是无辜的啊!” “胡说八道。”武则天厉声喝道,“他娶了逆贼李嫣为妻,你还敢来替他求情。” “可他毫不知情啊,是李嫣隐瞒了自己的身世,欺骗了他。陈阳是无辜的,更不可能会有谋逆之心,请母亲陛下明察。” “喝!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武则天投来严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女儿。“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我,”令月有些犹豫不决,直觉告诉她母亲早已对她与陈阳的恋情了如指掌。但是她仍然不敢主动说出口。“陈阳才华出众,是难得的青年俊才。就这么杀了他,月儿感到很是惋惜。” 武则天冷笑道:“是吗,你把朕当成了瞎子、还是聋子?” “母亲,我没,” “你跟那陈阳的丑事以为朕不知道吗?你瞧瞧这宫里头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她霍得站了起来,手指着公主的面颊,“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武家的媳妇,是七个孩子的母亲。堂堂的公主竟然和朕养的文人学士翻墙爬灰,还闹得尽人皆知。这就是朕的女儿,丢人呐!那些个丫鬟、下人背地里都在议论啊,朕还要天天装着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不要脸,朕的这张老脸也要被你给丢尽了!” 公主感到自己的面颊被烧得通红。她屈膝跪在了母亲面前,默默地承受着她严厉的斥责。这个场景非常的熟悉,触动了她心底埋藏已久的伤痕。那时她还挺着大肚子跪在了母亲面前,恳求她饶过被诬陷下狱的丈夫。 武则天骂累了,无奈地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 “母亲,那?” “陈阳娶了逆贼李嫣为妻,按律当一并处死。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去吧!”皇帝陛下斩钉截铁地宣布。 一股怒火从心底燃起。“您一定处死陈阳,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武则天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道:“不要再跟朕提他了,真不害臊!” 月儿冷笑着回敬:“月儿跟陈郎私通,确实是丢人现眼。可女儿不都是跟您学的吗?” 武则天震惊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宫里头到处都在议论女儿的丑事,那您的情郎呢?恐怕不止是宫里宫外,文武百官、朝野内外谁没有听说过薛师的大名!还有那宋之问,” “混账!”武则天大为震怒,她跳起来狠狠地扇了女儿一耳光。“你,你真是要气死朕啊!滚,现在就给朕滚出去!” 公主呆呆地望着眼前恼羞成怒的母亲,胸中郁积了许久的感情终于冲破了重重阻隔,喷涌而出。 “您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为什么?” 武则天有些不耐烦了,“朕说了多少遍了,陈阳是逆贼,” “我说的是薛绍!” 公主的一声大吼,武则天顿时愣住了。她愣愣的望着女儿。只见一行清泪流过了略微红肿的面颊。 “您当时明知道他不可能参与谋反的,却还是要处死他。他是您女儿的驸马,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就是在这里,女儿挺着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就在这里跪在您面前,恳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给他一条生路。可是您呢!”眼泪汩汩地从粉颊上滚落,令月哽咽着,往事井喷一般涌上心头。“他是冤枉的,他也是冤枉的。您杀了薛绍,现在又要置陈郎于死地。是不是只要女儿爱上的人都要被您赶尽杀绝?您为什么要对我如此狠心,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武则天气得浑身发抖,她双目圆睁,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女儿,厉声吼道:“滚!” 太平公主顿时心如死灰。她擦拭掉眼泪,无比怨恨地起身默然而去。女儿走后,武则天还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身,像一座枯槁的雕像一般。 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轻轻地走了进来,准备继续帮助皇帝批阅文书。看到她这般神色,顿时感到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转身离去。武则天收回了目光,对婉儿说道:“朕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婉儿连忙扶着她坐回到长椅上,帮她把靠垫放好。武则天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婉儿呐,月儿这丫头今儿个真是把朕的心伤着了。” 上官婉儿微笑着劝慰道:“陛下,公主是真性情,为情所累,并不是有意要冒犯您的。”
“唉,朕知道,朕知道。”武则天幽幽地点头感叹。沉默了一会儿,她又突然开口说道:“婉儿,你知道朕就这么一个女儿,那是从小就百般疼爱啊!” “是。” “你可能不知道。那一年,月儿才六岁,经常去朕的母亲家里玩。朕有个表侄子,叫贺兰敏之,生性向来是放荡不堪。但是母亲对他是宠着、惯着,他就越来越不像话了。后来朕接到消息,说月儿随行的宫女被那贺兰敏之jian污。婉儿,你可知道朕当时心里头有多愤怒、多害怕吗?”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陛下爱女之心,奴婢怕是难以感同身受。” 武则天幽幽地望着刚才女儿离开的方向,道:“虽然母亲为贺兰敏之苦苦求情,想让朕留他一命。但朕杀意已决,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混账!后来朕派人,在他流放的途中抓住他,用马缰绳把他给活活勒死了。” 她顿了顿,感慨道:“从那以后,朕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生怕她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没曾想,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居然是朕自己。当初吐蕃人想要娶她,朕为了搪塞他们,便在宫里修了一座太平观,让她在里面避过风头。朕满心希望她这一辈子能太太平平的。宗室谋反案发时,负责办案的来俊臣向朕密报说薛绍的哥哥薛顗参与了李冲的谋反,薛绍也难逃干系。薛绍是个什么人朕心里清楚啊,说他要谋反朕不信。他已经是驸马了,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为啥要造反呢?但是朕不信也没有办法,那个案子牵连太广,非常时期朕不能偏袒自己的女婿。月儿在朕面前哭成了泪人,朕心如刀绞啊!为了看家护院养的一条狗,到头来却把朕的女儿咬伤了。朕心里的苦,又有谁能懂啊!” 婉儿默默地听着,须臾,才轻声安慰道:“陛下,公主她早晚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贞观殿外,太平公主默然地徘徊着。等过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朝宫门走去。快走到大业门前,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 “殿下,等一等。” 公主默默地停住了。上官婉儿小跑着来到她的面前,小口微喘。 “婉儿,有事吗?” “殿下,咱们借一步说话。” 令月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一起在宫墙下面缓缓地漫步。 “殿下,您现在有什么打算?” 公主苦涩地笑了,道:“带几个家丁杀进内卫府,把陈郎救出来。”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这时,上官婉儿说道:“我有个主意。家丁肯定不行,但有个人没准能帮你。” “谁?” “驸马爷的哥哥,冬官尚书,右羽林卫大将军,建昌王殿下。” 武攸宁?公主感到非常疑惑,他能帮这个忙? 婉儿看出了她的困惑,徐徐解释道:“建昌王殿下向来贪图权位。他本是冬官尚书,又想染指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婉儿没记错的话,当初是公主您在陛下跟前为他美言,才让他遂愿。这次该轮到他来报答您了。若是您和建昌王殿下一起出面找上内卫府,看那来俊臣有几个胆子敢不就范?” 婉儿的主意确实值得一试。武攸宁毕竟是自己夫君的兄长,平日里往来密切。但是,公主心中仍有一个很大的顾虑。 “那武攸宁干大事则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让他跟来俊臣作对,恐怕他也不敢啊!” “非也。您是陛下之女、皇嗣之妹,建昌王则是陛下堂侄。来俊臣若是敢跟您二人作对,那就是跟整个皇室过不去。量他一个小吏也没这个胆子。建昌王殿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婉儿微微一笑,“他一定会照办的,只要告诉他这是陛下默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