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进城、第二节 辐射人
与机器时代末期形形色色的历史学家、社会学者们的预期相反，在人类社会总崩溃的过程中，体量庞大的核武器并没有派上用场，可怕的全球性核战争并没有来临。人类对于核能——唯一一种来自太阳能之外的能源——利用的终结，是以一种悲伤的方式开始的，而且保留了人类思维中仅存的一点点理性。 当可控核聚变等新能源开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人类社会的全面倒退——这一可怕的事实一直以来不过是地平线上影影绰绰的黑点，现在逐渐变成膨胀的、顶天立地的怪物，咆哮着准备吞噬着人类世界了。争夺资源、确保生存是有史以来人类社会的各种组织之间永恒不变的行为。各工业大国早就开足马力进行着战争准备。维持工业体系的全功率运转需要巨量的能源，因此人类对于核能的利用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对于铀、钚等资源的勘探与利用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大量的核电站在大地上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替代逐渐消失的燃煤、燃油电站为工业体系输送着最后的电力。当自然界的裂变物质矿藏开采殆尽的时候，大国们开始心照不宣地拆毁囤积的海量核弹，而这些核弹都是为即将到来的最终决战做准备的。丰富的武器级铀让核电体系继续维持运转了上百年，把人类技术所能获得的矿藏用最高效率转化为致命的杀人武器。 终于，为了争夺残存的资源地，有些国家忍不住开了第一枪——一旦文明的基本底线被打破，那么人类社会的全面崩溃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很快，就像一大群关入笼子的困兽一般，所有的人都在互相开火、互相杀害，人类终于进入了战火遮天蔽日的“大崩溃”时代。 幸运的是，在那样一个时代，即使出现了完全丧失理智的疯子，想利用核武器来一个丧心病狂的同归于尽，也会发现如下两个事实： 第一，核武器在过去的百年中基本被当做能源利用殆尽，所剩无几； 第二，即使在某些地区残存了少量的核武器，再也找不到能够熟练、安全地cao作和运用这些武器的人与组织了。 因此，大崩溃并没有演变成一个全球性的、可怕的、终极的核大战，而人类基本上是在使用常规武器相互屠杀，这对人类整体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如果说，人类对化石能源空前疯狂的压榨是工业文明这一灿烂大烟花最后辉煌的爆发，人类能源的最后希望——裂变堆所提供的核能电力之光是工业文明的大烟花在夜空中的余烬，很快就熄灭了， 随着核电站的崩塌，放射性核燃料的毒液也随之在大地上四处流淌。很快，各个大陆都出现了数量巨大的强辐射无人区，像一个个丑陋的斑，星星点点分布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等到暴烈的大崩溃时代结束，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黑暗时代继之而来的时候，这些无人区还是令人谈虎色变。数百年来，依旧没有人敢冒险进入这些据说是怪物遍地的地区，尽管这些地区在电站崩溃之后50年就重新变得郁郁葱葱了。 黑暗时代的农民们流传着许多有关辐射区的可怕传说：据说那里的苍蝇有鸽子那么大，蚂蚁有一辆牛车那么大，一口就能把人的脑袋拧下来。有人说辐射区内有一望无际的的瓜果梨桃，小小的苹果都能长成南瓜那么大，当然如果有谁胆敢吃了那里来的东西，会变成浑身长绿毛的可怕怪物；还有人声称每年八月十五的夜晚，他都能亲眼看到辐射区内会窜出一道神秘的白光，射向天空的深处……其中最离奇的就是有关“辐射人”的传说了。据说，在大大小小的辐射区中生活着不少人，或者说是半人半兽的混合物——长着三到八只眼睛，七八条胳膊腿，可能有翅膀，或者有巨大的螯（适合打洞），半夜吸食辐射区外正常人的脑髓为生。当然，随后会有人反驳说，辐射人并不是可怕的野兽，而是机器时代工业化人类真正的后裔，掌握了高到不知道到哪里去的完美科技，他们甚至有能力冲出地球，飞向宇宙深处！“是的，他们其实已经这么做了。”某村一个著名的预言家、神汉兼土医大夫天天对着一大群愚夫愚妇一脸庄重地说。他靠贩卖描写辐射人种种可怕传说的册子发了不少财，竟然还成了远近闻名的“辐射人“专家。 孔定边毫无例外阅读了大量有关辐射人种种荒诞不经传说的册子，不过显然他对其中的内容是不以为然的。在某种潜意识里，孔定边一直把辐射人当做工业文明人类的后裔，或者至少是工业时代遗存的某个物种。广场上那两个猥琐的怪物，让孔定边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落差，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劲儿。 太阳已经偏西，路上的景色更加美丽动人，不过他已经无心看这些了。 “你们汉国和辐射人在合作？”孔定边惊讶的叫了起来。 窝在粮包里的军师和赶车的孔十八都诧异地回过头来。白雪寒连忙示意他闭嘴。这里已经接近凤山核心，路上车来人往的。 “辐射人，据我所知，其实是一个种族的集合。我们刚才看的那些怪摸怪样的人，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分支，叫做乌萨人。还有很多其他的分支呢，都叫做辐射人。”白雪寒小声地说。 乌萨人。 孔定边第一次听说这个神秘的种族。他枕着胳膊躺在粮包上，身体随着大车的颠簸起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温暖的夕阳照在他汗津津的脸上，他能感觉到从内心深处慢慢涌出一股激情四射的喷泉。机器时代，核电站，大崩溃，辐射人……白雪寒到来之后，在孔定边的心中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真切地意识到，在这片土地之外还有一个无限辽远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再是书本上那些影影绰绰的历史和传说，而是真实地、坦诚地存在于他的身边。他就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第一次看见大海一样，除了深深的震撼，更多的是巨大的好奇心和略带羞涩的不知所措。孔定边突然模模糊糊意识到，仿佛有一种使命降临到他身上；但这种使命是什么，他目前还完全看不清楚。 “乌萨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从大洋的那一头……我从接触过，我也是从帝国大图书馆的历史书里看到的。” “你们汉国人和乌萨人合作干什么呢？真的像那个神汉说的，飞出地球？”孔定边有些玩世不恭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白雪寒目光灼灼地看着孔定边。 孔定边惊讶地坐直了身子。他突然感觉到，姑娘还有很多秘密根本没有和他说；而且他有些恐惧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广阔得多。 “那些有关辐射人的传说，是真的吗？真的……飞出地球？”孔定边板住姑娘的肩头，激动地说话都有些哆嗦了。 “嗯。据我所知，我们的帝国和那些乌萨人，真的在进行某些方面的宇航合作……不过我也只是听说，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姑娘平静地说。 伟大的汉帝国的臣民，竟然和这些古怪的怪物开展合作！而且，他们是竟然谋划着冲出地球，飞向宇宙！ 孔定边被深深震撼了。即使他的大脑全功率运行，也想象不出如此疯狂的神话。当大地上的人都在日复一日撅着屁股土里刨食，忍受着饥荒、洪水、干旱，面对着大自然的暴虐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这种命运看上去要世世代代、毫无希望的延续下去的时候，竟然有另外一群人把目光投向了头顶的天空，胆敢琢磨“宇航”这种梦幻般的、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级玩意儿！这简直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草地上伫立着一个科幻的水晶金字塔那样突兀和不协调，让孔定边产生了严重的超现实主义的幻觉。 宇航——巨大的运载火箭，高大而复杂的发射塔，闪闪发光的宇宙飞船，浩瀚的星河……孔定边曾经从机器时代的书籍中了解到这一切，也无数次的幻想过它们，不过一直当做早在遥远的过去就已经失传的神话故事而已。现在，神话即将变成现实，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它的到来。无数愚昧的农民看着稻田尽头的巨型发射塔目瞪口呆，庞大的运载火箭拖着悠长的白烟从破烂的村庄上空划过天际……这样的图景并不是一个梦，一个狂想，一种谵妄的呓语……很有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真实地发生过。孔定边仰望天空，心潮澎湃。 良久，他长叹一声，努力使自己从激动的狂想中平静下来。 “乌萨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孔博森怎么抓住他们的？”他困惑地喃喃自语，头脑一片混乱。 “东家，我和你一样，有好多东西不知道呢。别想了，等我们进去了慢慢打听嘛……”白雪寒轻轻地说。她突然有些后悔，今天说得有些太多了。 “东家，那群大猴子有什么好想的。唉……刚才那堆小娘们，虽然脏，我看着，还是有好的。那白花花的……啧啧啧……东家，咱们这次回去，瞅着机会可得弄几个回去……”赶车的孔十八可不管什么火箭、宇航，意犹未尽地沉浸在人市的回忆中，喋喋不休地唠叨着。 “放你娘的屁！”孔定边猛地破口大骂，回过身狠狠踹了孔十八一脚。这家伙的话把他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车子前方不远处，就是凤山那黑乎乎的大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