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神的世界、第三节 涅伽达
克努姆只带了两名身材彪悍的贴身保镖，从维吉尔宫殿的一角悄悄溜出，钻进了早就停在那里的一辆毫不起眼的四轮马车。 车夫轻轻一抖缰绳，马车就沿着盘山路飞驰而下，向着阿玛尔纳城中驶去。 克努姆的心在一点一点沉下去。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他现在其实处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法老的猜忌已经溢于言表，而“南方的客人”却迟迟没有动静，从天而降的几个外来小人物又要将这高压锅一般的局势引爆……大乱在即！可怜的克努姆毫无办法，病急乱投医，他只能去寻求那位似乎更靠谱的真神——“水神”的指引！ 小巧的马车很快驶进了阿玛尔纳的城门。这里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但是马车上那枚代表了帝国大宰相的闪闪发亮的徽章使得它行驶在一切道路与街巷之中都能畅通无阻。 克努姆阴郁地望着窗外，他注意到了在几个最重要的政府建筑物外，突然多了不少来路不明的身穿黑袍的人在四处游荡。大宰相的心猛然抽紧了。 赫利奥波利斯的宫廷卫队！索贝克的人已经大规模渗透到到了这座城市，这个副都，这个大维吉尔的禁脔！ 克努姆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再去那座金光闪闪的大王宫主持什么“纳姆哈苏”朝拜大典了。巨大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贴身的保镖很体贴地注意到了主人微妙的表情变化，立即指挥马车拐进了一个小小的巷子。这里是平民百姓的居住区，很多房屋是用粗糙的土坯砖制成的。也许人们都被驱赶着去参加“纳姆哈苏”去了，此刻狭窄的巷子内寂静无人。 克努姆飞快地脱下了维吉尔华丽的长袍，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平民穿的白色亚麻袍子——到处都备有可供随时逃命的东西，是****这行人的必备素质——同一名保镖一起跳下了马车。车夫打了一个呼哨，马车又朝着大王宫的方向飞驰而去。 很快，又有一辆更小的、脏兮兮的双轮马车颠簸着驶来。克努姆与保镖用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费劲地钻进了第二辆马车。小马车在巷子里灵活地调转方向，向着迷宫一般的深处驶去了。 …… 这里是位于阿玛尔纳西北角的一大片贫民区，也是金光闪闪的努比亚帝国副都最肮脏、最灰暗的“死亡之地”。这里没有高大庄严的神庙，没有金碧辉煌的大王宫，没有壮丽的广场，没有精美的方尖碑与神像，没有成荫的高大棕榈树……一望无际的低矮土坯房与七扭八歪的窝棚充塞在城墙之内的每一块空地、每一个角落，密如蛛网的巷道纵横交错，将这一大片区域死死捆住；街上污水四溢、臭气熏天，经年累月的垃圾堆积如山，骨瘦如柴的猪与驴子满街乱窜。就在那些黑暗、逼仄的窝棚内，永远都挤满了一群群目光呆滞的人——他们的全部衣服不过是围在腰间的一团破布，全部家当也许只是几只破碗——他们是努比亚的奴隶、最下贱的体力劳动者，阿玛尔纳最可怜悯的可怜虫。也许人们有意无意忽略了一点，这些日复一日、一代又一代被残酷压迫的人绝不是三角洲地区涌来的外乡人，他们才是地地道道的“埃及”人，是创造了灿烂的古埃及文明的那些祖先们真正的后裔……埃及人在号称继承了埃及一切传统的国家被奴役，这真是最让人感到悲伤的事情。 小马车终于停在了一条狭窄得吓人的巷道内，尊贵的维吉尔大人小心翼翼下了车，踩着恶臭的烂泥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土坯砖房前。破烂的木门旁边的木桶里堆放着一大卷暗黄色的粗糙而厚重的纸张，说明了这幢房子不一般的身份——那是来自尼罗河三角洲的莎草纸！即使是在数千年后的今天，其昂贵的成本和复杂的制造工艺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得起的，尤其是出现在这样贫穷混乱的环境之中，越发让人觉得蹊跷。 保镖轻轻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一名身披黑纱、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无声地鞠了一躬，鬼魅一般转身进去了。克努姆裹紧了亚麻布袍子，也跟着钻进了黑洞洞的门口。 穿过了两道更加逼仄狭小的走廊，眼前却见一个楼梯急转直下。老妇人一言不发领着克努姆顺着楼梯慢慢走入地下，几盏或明或暗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了摇曳的阴影，使得这里更显得阴森可怖。 克努姆显然对这里的一切极为熟悉，完全不在乎黑暗压抑的可怕气氛。 “涅伽达今天在吗？”他一边躲闪着墙壁上伸出的每一块呲牙咧嘴的破转头，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她已经等您很久了，我的老爷。”老妇人回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 克努姆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 …… 楼梯盘旋而下，似乎已经深入地下100米了。老妇人带着克努姆在幽深的井道中一圈圈转下去，楼梯的吱嘎声与人粗重的喘息声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好不容易转过一个拐角，前方的空间猛然扩大，楼梯的尽头竟然别有洞天。上百盏油灯将巨大的空间照得恍如白昼，灰扑扑一大群人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好像一排沉默而又古旧的雕像。 “阿克纳姆赫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了起来，目光灼灼盯着尊贵的宰相大人。 那几十人齐刷刷站了起来，看样子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上百只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克努姆，简直能让人发疯。 克努姆却丝毫不为所动，优雅地鞠了一躬，淡淡地说：“诸位长老好。” “你终于来了，我的阿克纳姆赫特，”那位长老傲然说道，“事实证明，在最关键时刻，你最可以依赖的人，只能是我们。”他完全不使用克努姆大人的一切尊称，而是直呼其名。 克努姆笑了笑，并不答话，而是向着那群“长老”们一一点头致意。 “阿克纳姆赫特，阿克纳姆赫特！”另一名老头子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有大麻烦了？嗯？光荣的水神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你瞧瞧，你瞧瞧！在最危急的关头，你能信任的还有谁？你能够依靠的还有谁？能够帮助你的，还能是谁？” 几十名老者欢欣鼓舞，随声附和。嗡嗡的议论声在这封闭的地下空间内交织成巨大的混响，听得人头皮发炸。 “阿克纳姆赫特！”人群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高喊着，“皈依吧！皈依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不要弃绝你的人民！不要背叛你的血统！不要再给那些蛮族卖命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乌卡大人？”克努姆瞪大了眼睛，找到了那个得意忘形的声音的来源，“你竟然也到了这里？你在赫利奥波里斯的宫廷里身居高位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如此衷心地侍奉你的‘水神’呢？……” 那个叫做“乌卡”的老头子身子矮了一矮，又重新梗着脖子叫了起来：“什么时候求得了真理也不算晚！” “真理？”克努姆有些蔑视地撇撇嘴，“是寻求真理，还是寻求投资？你这个原始股，买得挺好的嘛……” 众人大哗。有几名颤颤巍巍的老头子不顾老迈的身躯一拥而上，竟然要揍这位背叛了自己人民的、信奉异教的、亵渎“水神”的、死不悔改的“伪政权”高官了。 “停止！”领头的那位长老大喝一声，“尊贵的克努姆大人是我们的客人，是涅伽达亲自命令我们迎接的……” “真理在我这一边！”克努姆庄严地鞠了一躬，“诸位别忘记了，我是国家大祭司，是‘拉’和他的宗教在人间唯一合法的代理人！请问，当‘拉’的光辉照耀在我们祖先头顶的时候，‘水神’在哪里呢？当祖先们在‘拉’的指引下创造出了最伟大的古代文明的时候，‘水神’又在哪里呢？……” “既然你是光辉的‘拉’在人间的代言人，那么，你又来找我们做什么呢？”一名长老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拉’眼见他的仆人即将遭受灾难，为什么不显灵，或者动员他的神祗们来帮助你呢？” “没错！”“就是！”长老们乱纷纷喊叫起来。 克努姆的身体颤了一颤。他运足了气，正准备来一次痛快淋漓的还击，领头的那位长老严厉地制止了他。 “我们不是来吵架的！”长老气得胡须都在颤抖，“阿克纳姆赫特，别忘记了你来这里的目的！” 大宰相的眼睛中寒光一闪而过。转眼间，他的脸上就堆满了笑容。 “对不起，尊贵的长老们，”克努姆诚恳地伸出了手，“我刚才糊涂了。我确实是来寻求涅伽达，以及光荣的水神的帮助的。我如果不信任它，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我为什么来求它呢？在这里，我已经放弃了最尊贵的维吉尔的身份，以一个虔信者的卑微姿态面见涅伽达，我想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没有一名长老愿意同克努姆握手，但他刚才服软的态度显然让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不管您是否还继续把我们视作邪教，”一名老头子有些激动地说，“事实会让您大吃一惊的。” “在水神的面前，事实与信仰能达到高度的一致，完美的和谐。您马上就能认识到这一点。”另一名老者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同克努姆轻轻握了一握。 “阿克纳姆赫特，涅伽达已经在召唤您了，”领头的那位老者向维吉尔鞠了一躬，“请脱光您的衣服。我们要确保涅伽达的绝对安全，这也是老规矩了，您懂的。” 克努姆点了点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地脱了个精光。几名长老也跟着他默默地脱下了衣服。 地下空间所特有的寒气扑打在苍老而****的身体上，众人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请跟我来。”长老冲着克努姆微微一点头，转过身庄严地走了。克努姆垂下了头，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 绕过几根粗木制成的柱子，却又是一道粗糙的楼梯急转直下。转过几个弯，一个深不见底的、宽阔的隧洞直冲而下，仿佛扎向地底深处的一个巨大的深渊！脆弱的木楼梯贴着巨石堆砌的井壁一圈圈缓慢地绕下去，无数油灯沿着如丝线般缠绕的楼梯向下延伸到无穷远处，如果不看那些坚硬的、灰黄色的巨石，眼前出现的简直是一条长长的、布满了繁星的隧道，直到那些或明或暗的光点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个惊人的地洞！谁能想到，在阿玛尔纳最破败的贫民区中一幢最普通的土坯房下面隐藏着这样一个壮观得让人感到恐惧的巨大结构！是谁，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样的工具，耗费了多长时间修建了这样一条堪称伟大的地下建筑工程，这是克努姆每一次来“朝见”涅伽达都会思考的问题。这个号称供奉“水神”的教派为什么把自己隐藏在如此深的地底，这对他来说也许永远都是一个迷了。 沿着摇摇欲坠的木楼梯一圈圈走下这个深不见底的大洞，似乎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好在几个人只是下去了几层，便来到了一个木头搭建的小平台上，这里停着一个木制的小笼子，上面安装了复杂的滑轮与钢索。 “你们安装了电梯，算是与时俱进了。”克努姆笑了起来。 “下去好说，上来就难了……”几名跟随的长老也笑了起来。 “如果换了一名维吉尔，知道在他的城市里面有这样一个地洞，这样一个隐秘的地下世界，他会疯掉的。”克努姆皮笑rou不笑地说，“你们也都死定了。” “不会的，”长老意味深长地盯住他，“一旦他知道了地下世界的价值，会真诚地跪拜在它面前的。” 几个光溜溜的人挤进了木头笼子。电动机柔和的嗡嗡声响了起来。小笼子开始缓慢地下降，速度却越来越快，到后来简直是在直线往下掉了。头顶上的滑轮组发出恐怖的嘶叫声，繁星一般的灯火从身边飞速划过，巨大的风从脚底呼呼涌上，几乎处在失重边缘的几个人不由得紧紧抓住了栏杆。 “要掉下去了！”克努姆惊恐地喊叫起来。 “不要怕！”长老大声喊道，“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木头笼子就开始急剧地减速，巨大的重力加速度使得大家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下撕扯，而笼子发出的吱嘎声使人怀疑它马上就要散架了，让所有人都心惊rou跳。 又有一个木头搭建的平台在众人眼前伸展开来，而平台之下已经完全没有了灯火，那才是真正的深渊！ 克努姆努力挺起了腰——减速时的重力使得他感觉自己的脊柱都要压弯了——抬头看了看上方。灯火在头顶形成了一道模糊的光晕，他估计刚才至少又下降了500米。 令人惊讶的是，在如此之深的地底，并没有感到任何由于空气浑浊带来的不适，甚至还能感受到一阵阵清新的凉风！尊贵的宰相大人闭上了眼睛，长吸了一口气，习惯性地想整理一下衣物，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是一丝不挂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踏上了那座小小的平台。 “我在前面走。”长老抢上一步，“涅伽达已经换了地方，对这里的一切您还不熟悉。” “涅伽达今年多大岁数了？”克努姆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个问题。 “640岁。”长老回过头，抿嘴一笑。 克努姆轻轻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 岩壁上悄悄打开了一扇门。柔和的光线倾泻而出，这差点让克努姆的眼泪夺眶而出——在他小的时候，旷野里家的窗户在黑夜中透出的就是这样的光。 他定了定神，赶紧跟上了眼前那位长老的步伐。 几个人走进了门口。这是一个完全在花岗岩上凿出来的空间，几盏造型古怪的灯把这里照得恍如白昼。屋内陈设着简单的家具，一股奇妙的香甜气息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情舒畅。 光影之中，一名美丽的女子悄悄走了过来，娉娉婷婷，仪态万方。 “尊贵的维吉尔，”女子开口了，“欢迎来到‘水神’的世界。我是涅伽达，好久没见面了。”她微笑着伸出了手，身上披着的白袍似乎缀了不少发光的珠子，在灯光照射下闪着奇异的光芒。 “我的女神涅伽达，很荣幸见到您。”克努姆微笑着托起了女子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您越来越美丽了。” “一名640岁的老妖婆，”女子笑了起来，“可别吓着您。” 克努姆与同来的几名长老都笑了。 “我要与尊贵的维吉尔密谈，”涅伽达优雅地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 长老们鞠了一躬，无声地退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