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老卒新客(第五更)
都说在一群吃瓜群众面前,能和大领导攀谈两句,会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见到杨为理,林岚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看到老头身后的倪先生,林岚才恍然大悟,感情是那位。 杨为理须皆白,捋着胡须笑道:“好啊,可造之材。” “肯打鸡老爷爷”拍了两下林岚的肩膀,并未说其他的话,便朝楼上走去。一边有些羡慕嫉妒恨的公子哥们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岚,这是要平步青云的节奏? 王子安愣得出神,听到这六个字,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文德书院,那时天天被林岚打压的日子。 可杨宰辅高居朝堂,即便是贾府,都未有深交,这林岚怎么认识的他?这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这样的阁老,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接触得到的,今日过来,也只是在最高的阁楼上,怎么会认识林岚呢? “这是谁啊?” “不知道,之前也没见过。居然连杨宰辅都夸赞有加,走走,咱们去敬上一杯!” 一时间,名不见经传的林岚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那个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林兄是吧?我敬你一杯,我干了,你随意。” 不少要套近乎之人蜂拥而至,都快要将林岚挤到门槛处了。已经先干为敬的几个公子哥忽然现林岚手中还没有酒,赶紧从一旁拿过酒杯,替他斟上,微笑地看着他。 林岚眼皮跳了跳,这些人都是疯了吧。众目睽睽之下,林岚若是不喝,估计是难交代了,只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若是林如海不在楼上,林岚估计拔腿就跑了,懒得理会这些趋炎附势之徒,然而现在…… “好!林兄果然好爽。这个朋友我黄易交定了!” “让让,让让。”刘连云满脸喜色,“这位林兄可是刚刚从江南过来,乃是姑苏和揚州的诗魁,大才子呐。待会儿林兄一定要露一手,也叫我等开开眼界。” 这位老兄弟丝毫没有刚刚那种傲慢的神色,翻脸度之快,让林岚有些哭笑不得。他被众人拥着,这手中的酒就没有停过,若是在揚州,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哪里还会顾及这些纨绔子弟。然而自己老父还在楼上求生机,自己若是扫了兴,难免会有影响,只能喝喝喝。 人在屋檐下,只得这么着来。 里边一群京师的才子有些不快地看着被众人高高捧起的林岚,锐利的眼神仿佛想要隔空杀死林岚一般。 “哼,什么诗魁,恐怕浪得虚名而已。” “就是。作几破诗,以为就能叫诗魁了,看等些时候我等如何打他脸!” 这几个京师才子,也是久负盛名,自然是要在如此佳节小露一手,不然也就失去了他们存在的价值了。 林岚就这么被众人拥着,朝里边走去。 这一路敬酒者,称兄道弟者,简直所有人都搞得和他很熟的样子。然而,除了那王子安,他似乎并不认识这些阿猫阿狗。喝到简直要吐的时候,林岚终于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这群畜生,简直要喝死他。这酒虽然不烈,但也架不住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林岚绕过侧门,到了后巷之中,终于忍不住胃里翻滚的难受,一口吐了出来。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整个人仿佛一哆嗦。 “呕~~” 他的头有些晕,靠在墙边呼吸喘气。隔着墙,那些嘈杂的声音远近不一,传到他的耳中,都变得模糊起来。终于,他不得已变得了那种他所讨厌的模样。 林岚身子渐渐滑落,蹲在墙角。 什么是小人物,很多时候都是相对的。旁人来看,林岚有太傅的祖父,御史的老爹,贾府的关系,这一切,都是平凡人家想都不敢想的。然而如今,林如海仕途明暗不定,王言沉默,贾府有意疏远,这一切,都像是即将坍圮的墙,稍稍被风一吹,就会轰然塌下来。 他该怎样救这个看似福贵,实际风雨飘摇的家。林岚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说实在的,他真的希望自己醉一场,然后梦一场,醒来时,还是在那个小庄园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一边洗碗的老者忽然直起腰来,将洗好的碗摞在边上。见到蹲在一边的林岚,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净了,拍了拍他的肩。 “公子,公子?” “嗯?”林岚抬起头,有些迷糊地朝老头望去。 一边的灯笼在风中晃动,他看着那位老者,稍微清醒了一番,问道:“有事吗?” 老者露着黄板牙,嘿嘿笑道:“是小老儿问您有事吗?要不我扶您进去?” “不必,坐这里清静清静挺好。”林岚长舒了一口气,“有茶吗?” 老者右手在身上擦了擦,说道:“粗茶有,怕您喝不惯。要不我给您去前边要一壶?” “不必了,给我倒碗立马能喝的就行。”刚刚吐完,他嗓子难受得很。 老头起身,道:“您等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岚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些在推自己的肩,醒来抬头一看。 “您的茶。这里风凉,您酒醒了便回屋吧,免得受风寒。” 林岚接过热乎的茶碗,呷了一口,忽然看到老者侧身时,那只空荡荡的袖子。 “您的手……” 老者一愣,笑道:“哦,你说这个呀。十几年前的事了,在西北跟着大将军砍蛮子的时候,被砍了的。活着回来已经是很庆幸了。”要知道在这样流血靠布堵,骨折靠棍撑的军伍条件,被卸下一只手臂还能活下来,着实不容易了。 林岚一口热茶入腹,就像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老头一样,这用不知名的大叶泡制的茶苦极了。只有入腹良久之后,才有一丝丝的回甘。 他的酒意稍醒,问道:“您贵姓?” “叫我老黄就好。家里头排行老三,这里的人都叫我黄阿三。” “你说的大将军是陈之策?” 老黄眉头一皱,显然对于林岚这么直呼其名有些不悦,不过还是忍下来,说道:“不是,是阮大将军。” “哦,阮慈文呐。”
哐当。 瓷盘从老黄的手里头滑落,与本盆中的瓷盘出清脆的声响。 “您怎么说我没关系,请不要对这两位不敬。” 林岚将茶碗放在门槛上,说道:“对不起了,我重说。您是陈老将军账下的,还是阮大将军账下的老卒?” 老黄拾起那个盘子,说道:“跟陈老将军戎马半生,之后又跟阮将军血战独孤城。活下来一千多残兵,这做梦啊,还经常梦到我的那些老哥们。” 老黄眼睛红润了些,低下头洗盘子。 烟花开始升天,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三弦阁内欢声笑语一片。 老黄将洗好的盘子又过了一遍水。 “你不恨阮慈文吗?” “恨?你懂什么!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哪里晓得那场血战,若不是靠着九天九夜的坚守,如今八百里秦川皆非王土了!”独孤城的血战,让大京朝有了足够的准备驻兵玉门关,蛮子也就不敢贸然进犯了,如若不是这九天九夜的坚守,蛮子势如破竹,将玉门关破开的话,关内一马平川,将是不可想象的局面。 林岚酒劲又上来了,晃了晃脑袋,道:“他是将军,看着自己的兵都死去,那就是他的错,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说了。”与之前对阮慈文说的话一样,是个将军,战败了就是败了,不管任何的理由。 老黄嗖得站了起来,前边的盘子碎了一地,浑身颤抖着,仿佛积蓄了满腔的热血,吼道:“我们的火铳没有药引,没有铁砂!粮草都是些秸秆,最后,粮吃光了吃草,草吃光了就吃马,马吃光了,就吃人!蛮子杀来了,是我们拿着火铳当棍子使,一锤子一锤子拦下那些铁蹄的!你让阮将军怎么办!你说说,你让阮将军怎么办!” 老黄忽然有些不争气地哭起来。老头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像个小孩。这些是他不愿回忆的噩梦,也是鲜为人知的惨象,不过上位者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他们只记得阮慈文丢了城池,失了王土。 一侧的门忽然打开,贱rou横生的胖管事喝道:“黄老儿,你疯了!再喊小心老子堵住你那臭嘴,别以为自己在西北混了几十年,就是个人物了,混不出个人模狗样,还瞎吼什么?我去,你又给老子碎了这么多盘子,这个月工钱……” 啪! 林岚反手一个耳光。 “嘴巴放干净点。” “哪个不长眼……”管事眯缝着眼,忽然一惊,“林公子!哎哟,可找着您嘞,这里头的公子爷们都找疯了,赶紧的您,里头去吧,外边容易着凉!” 林岚将银子朝老黄一扔,对管事说道:“盘子,我踢碎的,钱,我赔了。” “哎哟,什么赔不赔的,破盘子能值几个钱,您里边请吧。”胖管事回头朝老黄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仿佛再听到瞎吼,就要撕烂老黄的嘴巴一般。 林岚很快便淹没在了欢歌笑语之中。 风吹过巷,只留下那佝偻的身影,在秋风中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