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夜与白昼的边缘
只有山崖站立的学院高层可以不受琴音影响,望着场间情形或附耳低语,或专心致志,记下某些天赋出色者对应的序号。 从这里望去,可以看见每一个围屏里的景象。 已经有部分新生头顶结出雪片一样的星屑,缓慢旋转着,运动着。 更有天资卓绝者凝出三花,照的围屏内外一片雪白------这是拥有神选者资质的人特有的神力投影。 “四、五、六、七……今年招收的新生整体素质不错,拥有神选者才能的人已经有九位之多,超过了上届学员。” 宫长青听完大教习的汇报,满意地点点头,“虽说高潮已过,按照往年经验,应该还会出现一两名具备神选者资质的新生。” 胡向东说道,“还有那些拥有成为高等守护者资质的好苗子,也要重点关注。” 旁边的人听着连连点头。 宫长青的目光在人群游来游去,最终落在典礼区角落一个围屏里。 与旁边的格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格子很黯淡,只有微弱的烛光照亮四周,照着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哼。”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只因为方寻很碍眼,更是他人生里一个污点,一份耻辱。 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是一个把规矩与秩序看的比生命还重的人。 那个少年在神选者辛娜与妮可公主帮助下打破他认同多年的规则,这种行为无异于对他宣战。 在他看来,方寻的存在羞辱了整个学院。 大教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围屏里的少年,面色微凛。 在对待方寻的问题上,他比宫长青温和一些,毕竟学院招录的学员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守护者或者神选者,总有几个庸碌无为的角色,只当少年被提前宣判失败便是。 夜深了,风变得更加湿冷,寒气顺着袖子往身体钻。 新生们有围屏保护,情况要好很多,宫长青等人只能用身体硬抗。 他们就这样站着,站了有几个时辰。 女性圣灵抚琴的手一直没有停下,星辉落在她的指尖,像突然破灭的泡沫,绽放出一瞬的光彩。 很多一瞬的光彩变成持续不断的浪涌向外扩散,在她的身边化作光环,远远望去恰似神祗。 渐渐地,围屏里一些新生头顶光芒敛去,起身吹灭桌上的烛火,沿着来时路返回住所,一如之前被琴音催眠的人。 十二个,这是胡向东统计出的具备神选者资质的新生数量,比去年多出一半。 宫长青脸上有了笑容,看向方寻的目光也变得不那么阴冷。 “已经差不多了,这里交给我们吧,您明天还要到太宰府汇报开光仪式的结果,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人劝他离开。 下面的新生已离开大半,只剩下资质一般的学员还在坚持。 “好,我先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宫长青对着前方抚琴的女性圣灵作揖,转身离去。 他走后不久,又有几人被胡向东劝说离开。 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血月沉入不可见的地方,山崖上只剩胡向东,场间只剩方寻。 抛开“老师不喜欢笨学生”的设定,他还是很欣赏那个叫做方寻的学员的,对比其他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眼前这个人不浮躁,不乖张,不幼稚,是少有的务实努力型学员,如果他不是身负天神轩辕血脉,或许会比很多同龄人走的更远。 他叹了口气,擦掉眉上结的寒霜,看看东方将明的天空。 地上的星辉已经所剩无几,围屏里的烛火即将熄灭。 圣灵还在弹奏,那位少年依然坚持。 由湖面吹过来的湿气在广场铺展,哪怕有围屏阻挡,少年的衣衫依旧为寒风浸透,眉毛与头发上结了一层水珠。 整整一夜,他就这样坐在那里整整一夜…… 胡向东不愿再看下去,他不想面对少年落寞的背影,那会让他想起掩埋在心底多年的悲痛回忆。 就在这时,耳畔飘过一道声音。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圣灵与少年很像,一样的倔强,不,是一样的坚持。 她说这是她与第一代太宰大人的约定,她说直到太阳跃出地平线那一刻,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他不知道隐者大人与第一代太宰有怎样的故事,他只是向着圣灵作揖,然后转身,沿着后方的路向教习们居住的地方走去。 露珠在他脚底破碎,留下一团水渍。 崖上只剩圣灵,崖下只余方寻。 过了一回儿,琴声停了,圣灵柔和的面庞迎着天边越来越清晰的晨光,看向广场上最后一名学员。 这里的“看”,并不意味睁开眼睛,从仪式开始到世界将明,无论是前面相对柔和的脸,还是后面冷漠的脸,她的眼睛一直闭着。 天空最后一颗星辰逐渐敛没,它的淡去,意味着夜晚的结束,白昼的来临。 突然间,她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没有瞳孔,只有一团摄人的白。 那片白,不是雪的白,不是光的白,是死亡的白,是静寂的白。 在这片白望着的地方,那里有一位少年,如同挺过寒夜的雕塑。 …… 方寻不知道自己冥想了多久,只记得这个过程极漫长,很枯燥。 他看着星沉月落,看着东方微白,看着最后一颗星辰隐去,他知道天要亮了,自己的努力与坚持并没有换来奇迹降临。 在白天,代表天神的星辰会被至高神的光辉压制,强如圣灵,也无法维持音律结界,给新生一个纯粹的冥想环境。 他很清楚,自己所在的世界即将崩塌,他会回到琴石广场,迎着晨风与朝阳,吞下失败的苦果。 他等着……等着…… 远方划过一道光,天穹被斩破。 剑从东方来,直入苍茫。 砂砾飘向天空,强劲的风扑面而至,吹动院服,抽打着他的脸,撕扯着他的发。 他从地上爬起来,逆着狂风吹来的方向前行。 与以往不同,梦靥里的剑没有斩向他的头脸。它插在前方地面,像一座雄峰。 这一次终于可以好好观察它的样子。 风沙过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束在脑后的发也被吹开,他半眯着眼睛,一步一步前行。 那把耸入天际的剑,印在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剑刃是白色的,像雪一样。 剑脊是平滑的,两侧是向下收窄的暗金槽,古老的纹刻零散地分布着,不时有暗红色的光流过。 剑格与剑身的接续部位嵌着两颗绿色宝石,散发出莹莹光华。 剑格很长,多个时针构造体向外延伸,看起来好似张开的羽翼。 后面是相对细长的剑柄,由扇形钉刺组成的剑首。 剑的外形印入脑海的一瞬间,他的识海剧震,一股无形之力触动最为脆弱的神经,难以忍受的疼痛席卷全身。 他再也走不下去,半跪在地上,满脸痛苦表情。 即使如此,他依然倔强地抬着头,倔强地望着那柄剑。 十五个年头,它已经折磨他十五个年头。早先的愤怒、怨气、仇恨,已经褪去它们该有的色彩,变成不服输,不退缩,不畏惧。 天忽然暗下来,在这个本该黎明降临的时刻,夜幕再次笼罩大地。 这一次没有星辰,没有血月,是真正的夜。 只有剑上流淌的光不曾褪色。 然后,在更遥远的地方亮起一道火星,开始很微弱,比烛火还要不堪。 下一个呼吸,这道火星突地爆燃,像平地而起的旋风,在黑暗中蔓延。 火光挥去周围的黑暗,映出一道山影。 咚,咚,咚……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远方传来岩层断裂的响声。 方寻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饱受疼痛折磨的脸色愈苍白。 随着火焰越来越近,身下的震动越来越强,他终于看清阻绝视线的存在。 那不是山的影子,那是人的影子。 火焰在黑色铠甲表面蜿蜒流淌,炙热的岩浆一滴一滴坠落,留下毁灭的光斑。 一只手握在剑柄处,火光由指间泻出。 风骤起,雷乍响,方寻被突然扩散的气流吹了好几个跟头方才止住身形。 当他极力定住身体,抬头望向前方,巨剑已经为巨人所得。 暗红色的光遍布剑脊,那些上古文字好像活过来。 方寻来不及去观察更加细致的变化,因为那个巨人举起了长剑,然后斩下。 剑光挥去笼罩天地的黑暗,雷鸣将一切声音吞噬。 他下意识举起手臂抵挡,身体被淹没在无量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