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心疼我自己（二）

    “首先，还是想再说一声对不起。”

    “好的，我接受。”

    夏雪悠很正式地向我鞠躬，表现得非常诚恳。我皱着眉，点点头，算了应了下来。面对家里人，我不会去讲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则”，也不会去要什么镜花水月的“面子”，这是我对内和对外最大的不同。

    “但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哥哥你需要更多的努力、更多的自律，只有这样，你才能到达你应该到达的高度。”

    “高度不高度，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一点，就是……可能你们这个年纪会有很多的幻想，幻想自己是不平凡的、是独特的、是为上苍所钟爱的一个。但是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建功立业的万中无一，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这可真现实，一点都不像十八岁的少年郎该说的话。”

    “你所说的话，也不该出自十三岁的少女之口。”

    “跟meimei斗嘴的哥哥，可真是有出息。”

    “呵呵，我会在乎这个？”

    夏雪悠问我的那些话，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但答案似乎显而易见。在最初的时候，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可耻。因为十几岁的我，身边有的是愿意高喊口号和理想的同学朋友，但往往我还没来及为他们欢呼，他们的理想就已经进垃圾桶了。

    把自己当成珍珠，就总有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成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当然，这种理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接受，尤其是在一个高速发展的社会里。

    曾有人……恩，他趾高气昂地对我说着成套的理论，以及遥远伟大的理想，并对我这种不思进取的青年进行了360度全天候的批判。他对我说：“你该觉得羞耻。”对此，我只是呵呵一笑。

    而之后，最奇妙的事发生了。被人指着鼻子批判的我，只是呵呵一笑，甚至都懒得理会。而这个自觉伟大的梦想家，却在被我无视以后，大发雷霆，要冲上来和我干架。我所认识的梦想家，大抵就是这个素质——喋喋不休，想象力满分，执行力不及格。

    羞耻……恩，一个有趣的词儿，我为什么要感到羞耻？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曾有过一段优哉游哉的日子，那时候爸爸mama都还在国企上班，有足够的时间陪着我。但是后来，随着夏雪悠的出生，我的父母被集体清理出了单位。那一年，我才五岁。

    自那以后，我的父母便基本没什么时间陪我了。心高气傲的他们，光是找一份合意的工作，就花了很长的时间。为了在新单位证明自己的价值，又花了更多的精力。他们总是那么忙，工作、加班、出差……他们两个都是这种不肯低头，不肯比别人差，一定要比别人强的性格。家庭主夫、家庭主妇之类的话题，在我们家没有市场。

    而因为一些家庭内部的小故事，我的爷爷奶奶虽然住得离我家很近，但从来没有上门照顾过我。至于我的外公外婆，他们在另一个城市，要照顾我舅舅的孩子，就更不可能来帮忙了。

    最后，我的父母做了一个很残酷的选择，他们不顾我的反对，把meimei送到了建邺市交给外婆去照顾。至于我，年纪也够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幼儿园里过，回家……反正随便有点什么吃的就行。

    可能有人觉得，我说这些话，是不是意味着我对此怀恨在心。不，并非如此，我很小就明白了好工作的重要性。至少，在幼儿园里，和同学争执的时候，说父母无业绝不光彩，对不对？因此，虽然那个年纪的我，对于钱、房子、车子之类还没有多大的概念，但我用孩子独有的思路，理解了爸爸mama的选择——要有好工作。

    所以，虽然那种孤独的生活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而言，并不友好，但我几乎没有发表过任何怨言。

    我说几乎，是因为有一个晚上，不知怎么的厨房里就出现了异响。年幼的我是那么害怕，在被子里躲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借着尿意，冲到了客厅，打电话给我妈。我向我妈哭诉，说厨房里有怪物，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我吓得睡不着。我哭喊着“我要你们回来陪我”，而我妈的回答是这样的——你去厨房里把它抓住，等我回来了给我看，我就相信有怪物，以后就不加班了。

    我自然没有抓到什么怪物，我爸妈也没有停止加班。

    那一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抱怨过任何事，也逐渐学会了照顾自己。饿了就靠冰箱和微波炉，衣服脏了就放洗衣机，自己洗澡，看电视到八点然后睡觉，这些对我而言是很寻常的事。就是做事的时候，经常要搬个凳子垫着，比较麻烦，但我就这样走了过来。

    至于亲子之情……

    每天每天，虽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但我们可能一个礼拜才说一次话。大部分时候，我要上学了，他们要么是加班未归，要么加班后补觉还没起床；晚上的情况也类似，他们很少在八点以前回来，而我八点就睡了，基本没有当面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后来，又过了两年多，到我二年级暑假那个时候，我的外婆身体出了一些问题，我妈就把夏雪悠从外婆家接了回来。而很显然，他们还是没时间照顾孩子。因此，很可笑的，照顾一个三岁多孩子的任务，居然落到了一个八岁多孩子的身上。

    那时候，我每天要早起，先把夏雪悠送去托儿所，然后才能去上学。又因为托儿所开门比较晚，而小学开门比较早，加上公交车时间的不确定性，弄得我几乎每天都迟到。不过这也没事，因为虽然班主任打了很多电话，但我爸妈也没什么时间理她，反正就是嗯、啊、好，又不会真的管我或者骂我，所以班主任拿我也没办法。

    回想过去，忆苦思甜，我真诚地感谢《义务教育法》。如果没有它的话，以我的迟到次数来看，我小学阶段就该被开除了。另外对班主任表示同情，她好像因为我的缘故，每个月都被扣奖金。至于对我自己，我觉得我不要脸的特长，就是那个时候磨练出来的。想象一下，出早cao的时候，迟到的人是要站在所有班级队列前面示众的，而我每天都在那里。我的小学校友不见得知道校长的脸长什么样子，但对于我，他们都是很熟悉的。

    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只要你无视别人，别人怎么看你、嘲讽你，就都不是事儿了。但有一件事，我是无法无视的，那就是夏雪悠。

    很显然，夏雪悠在外婆家的生活条件，比我在自己家要好得多。最明显的证据就是，我吃了快三年的剩饭，她是一口都不吃的。现在我偶尔讲起这个故事，都没有人相信，他们都觉得夏雪悠肯定从小就超级乖巧。然而事实上，夏雪悠小时候就是个混蛋，脾气差得要死，东西有一丁点不对胃口就不吃。而且她不仅是不吃，她还要摔盘子摔碗，就这么任性。

    至于什么到外头买饭，不好意思，咸了不吃，淡了不吃，油多了不吃，油少了不吃，有味精不吃，没味道不吃，一切都好，冷了不吃……OK，就算菜没问题，一定要有个人，让她坐在腿上，环抱着她，拿勺子喂，这样她才吃，就这副欠枪毙的样子。

    在托儿所里，总算她长得可爱，我爸妈又塞了红包，有老师乐得照顾她。但回家就不行，别忘了，同样的处境下，我可是吃了三年剩饭！

    我妈为此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加班，但性格使然，她后来还是回归了工作。最后的最后，故事有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尾，只有九周岁的我，学会了做菜。当然，还是需要垫一个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