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无踪的书页
当枫红之年的最后一抹赤色的斜阳，在山谷尽头暗淡的夜里渐渐冷下去的时候，斯特雷耶·维克多正站在宿舍古堡最高的塔楼之上。强行用了小半天的魔法，他明显有些疲惫，双手撑着身前冰冷的矮墙，微急的吐息在胸前纷纷凝成白雾，甚至还会结出一些细碎的冰晶，如尘土般随风洒落。 此时新生们基本已完成了清扫任务，黝黑的砖墙重新裸露在严寒里，散发出古老而坚韧的气息，只是衬着矮墙前那黑眸少年孤独的身影，不知为何而平添了一丝苍凉。 而顺着他的目光向塔楼下方眺望，依稀能分出辨形体的莫林几人正彼此追逐着跑出古堡的正门，沿着湖畔的卵石小路向林地去了。 应该是去图书馆了吧，斯特雷耶想着，还真是勤奋啊。 一阵冷风吹过，他眯起眼眸，依旧眺望着远方的几人，看见那个让人揣摩不透的莫林·卡兰德，居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注视，回身远远地冲自己挥了挥手。 就在前几天，自己私下吩咐的调查人手总算从洛萨传来了消息，原来莫林的父亲，那个偏远的哈里特港的小贵族男爵，就是那个在军旅中曾经闻名遐迩的派克·卡兰德，甚至一度还被称作王国的狮鹫之盾。虽然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的始末已被彻底埋葬，连他私下里都查不出太多细节，但那件事后狮鹫之盾便再没掌过一兵半足，偏居一隅，甚至被自然神殿重点监视，当然也不可能再掺和进洛萨明里暗里的斗争博弈。 不管怎样，只要不是故意来与自己为敌便好，剩下的随便那些家伙了。说真的，自己有时候还真有那么点羡慕这些天真热血的家伙。 犹豫片刻，斯特雷耶也抬起左手远远地向莫林挥了挥，只不过动作要雅观许多，同时一丝笑意在他嘴角慢慢展露出来，不知为何，看上去竟有些不同于平时他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只是仅仅片刻之后，他身子突然一歪，右手捂着胸口，重重地抽了口气。 “又犯病了？”小熊般壮实的矮胖少年奥斯蒙正站在斯特雷耶身后，他刚想抬起他浑圆的手臂扶住殿下，却立刻控制住了本能的反应，仅仅小声地问了一句，但那双黑漆漆的小眼珠里依旧流露出nongnong的担忧。 斯特雷耶很快站直了身体，只是半露出袖口的抽搐的拳头，以及那僵硬紧绷的腰身，显出他并未完全恢复，至于原本脸上的那丝笑意，早已被阴沉乃至狠厉所取代。 他缓缓吸了口气，目光转向繁星初现的夜空，说道：“奥斯蒙，我们认识多久了？” “七八年了吧，殿下，”奥斯蒙向前两步，和斯特雷耶并肩而立，“记得那时爷爷每日要与摄政王陛下商讨各种事宜，王国内局势又乱，不放心把我丢在家里，便总是也将我带在身边，我就是那时和殿下在王宫里认识的。” “是啊，你不说我都快要忘记那时候的事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斯特雷耶神情放松了许多，带着几分追忆说道：“那时候王宫还在修葺，我跟你说我课业多，王叔他又对我要求严格，每日没多少自由的时间，你就总想帮我挖条地道，好让我能偷偷跑出王宫玩耍。” 奥斯蒙呵呵笑了，“只是总瞒不过那些侍卫的眼睛，我们每次挖不了多少，当夜他们就给填了。” 斯特雷耶也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叹道：“多么多年，我就只认识你这么一个朋友，也就只相信你一人……” “殿下……”奥斯蒙一时跟不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斯特雷耶摆了摆手，依旧望着星空，轻轻地说：“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你总会站在我这边的吧。” “吾王心之所向，即吾剑之所指。”奥斯蒙退后一步，空手挽了个骑士礼，认真地说道。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走吧，晚宴快开始了……” …… “柏罗马，普通书籍手稿区第二藏书室，第五层，柏罗马……”莫林默念着，匆匆跑进通向图书馆的魔法拱门，周围的景象刚从雪地森林变为灯火璀璨的大厅，便和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啊！” “哎呦！”却是个女生的声音。 “艾莉丝？！”将女孩扶起，才发现原来是熟人艾莉丝，莫林不禁有些尴尬，连忙俯身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书籍。学院图书馆的魔法拱门最大的不足之处：你总是看不到对面的情况，进出都很容易和人磕绊，于是一般都会慢慢步行通过，并且遵守右进右出的规则。只怪莫林刚刚太过激动，光想着手稿的事情，没留心便跑着从左边冲进了拱门。 看清楚是莫林，艾莉丝有些慌张地理了理衣袄，也蹲下整理起书本，她刚刚正抱着借阅的书籍准备离开，谁想莫林迎面跑来，根本来不及躲避便撞在了一起。 “不好意思，刚刚在想别的事情，没注意就从左边跑进来了。”莫林将几本书交到她手中。 “没关系，我也没受伤，倒是你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艾莉丝打趣道。 “……是因为撞到鼻子了。”少年红着脸嘟囔道，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明明我一点都不怕痛的，要是有机会给战神的鼻子上来一拳是不是就能见到神灵哭鼻子了。腹黑归腹黑，他还是用手扇了扇眼睛，以防泪珠真地挤落出来，问道：“说起来都这么晚了你还在图书馆啊？ “因为在我英明高效的指挥下，那几个家伙很快把清扫任务完成了，我就来这边看会儿书。”艾莉丝很得意地答道。 明明你只是坐在那看了大半天风景好么，顺便时不时威胁希娅他们仨说不好好干活就扣宝石什么的，莫林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想起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问道：“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希娅他们会来伊露维塔学习，龙族不是有他们自己独特的教育传承吗？” “原因其实我也不清楚，”艾莉丝想了想，“不过听母亲说，因为龙族的教育周期太过漫长，他们的族长觉得最近大陆局势不太稳定，便把几条幼龙封印了身体送来这里，想让他们快点成长起来。别看希娅她看上去是七八岁的女孩样子，其实出生还不到二十年，对于龙族来说，就像人类的三岁孩子一般的。” 她看了看莫林，发现他没有背着书籍，又问道：“对了，晚宴马上要开始了，倒是你，这时候怎么还来图书馆？” 少年刚要回答，身后却传来了马卡斯那格索克贵族腔调：“身为贵族，就算没有贵族风度，至少也要懂得最基本的行为准则，比如经过魔法拱门时要慢步，要靠右走……” 这时蒂尔娜才带着余下三人缓缓走进图书馆大厅，而马卡斯看清眼前一幕，心里一乐，说道：“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贵族……咳……” 却是被巴伦瞪了一眼不由哑了声音。 “我们就是来查阅点资料，晚上再见啦！”看到艾玟诺几人都已来了，莫林也不停留，冲艾莉丝摆了摆手便向手稿区疾步走去。 艾莉丝扭头看了看几人的背影，又看了看墙壁上三个转动的表盘，一咬牙，抱着书又返回了冷清无人的自习区，哼，还有一个多奥尔（小时）的时间，再看会儿书，我可不会被轻易比下去的。 …… “找到了！”刻意压低的声音难掩激动，莫林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取下一叠装订简单的书稿，虽然学院小精灵评价说柏罗马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师，但莫林却对这个名字相当熟悉，因为在哈里特港的家里，他就读过半本柏罗马写的游记，也是他最喜欢的书籍之一。 没错，就是游记——《柏罗马日记之托德尔小结》，从名字看似乎记录了他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其实不然，这本书只描写了风景，用莫林读到过最细腻的笔触描写记载了作者旅行中令他难忘的风景，但偏偏却没有留下任何魔法影像，甚至连一副插图都没有绘制。“只有亲自一步步攀上雪峰，再一天天忍受寂寞到无光的夜，然后一口口呼吸那近乎冻结的魔力，才会发现，一丝光明都是如此值得落泪。”这是柏罗马写在扉页的一句话。甚至莫林也是因为看了这半本游记，才萌生了要走遍这世上每个角落的愿望。 少年回过神来，看向手中的书稿，同时否定了脑海中那个问自己要不要阅读此书的声音。原本暗黄的花缕草（一种韧性极强的草本植物，可以被剥成极细的丝，用这种丝织成的纸张经过特殊的加工可以保存很久）编织的纸张，即使有魔法的保护，也已变成了灰褐色，倒是墨绿的字迹依然很清楚，也不知是如何配置的墨水。 只见上第一页上写着一行标题《洛伦达的覆灭——阴影中的黑暗》，洛伦达应该是第三纪元无数起起落落的王国中的一个，莫林有些印象，但从来没看到过更具体的记载。他翻到第二张，看到了柏罗马的名字与他的记述： “我很少在意历史，更不在意一个王国的兴衰，但在这里，在洛伦达的阴影中，我看到了最纯粹的黑暗，我觉得有义务将其记下，即使未来早已注定，但愿警钟长鸣。柏罗马，托德尔大陆历，第三纪元，一二九五年。” 五人半围着书稿，屏着呼吸，随着莫林的翻动，一页页地看了下去。 手稿不厚，只有几十张的样子，前半部分主要记载了柏罗马在洛伦达生活的经历，然后不算太详细地记载了这个国家两百多年的历史，从它第一个国王骄傲地屹立在高塔废墟上宣布王国的成立，直到它最后一个国王在王宫前用魔法将自己点燃，与三百多名沉默的叛军同归于尽。 “在那面残破的星旗落下时，我正站在它两百多年前第一次被升起的高塔之上，环顾四周，这个国家的诞生到覆灭，大大小小的事，点点滴滴，一一浮现于眼前。我突然发现，这一切并不是悲剧的巧合，而是一张由无数细节与片段编织的蛛网，每一根微颤的蛛线都串联着战火与鲜血，人民在其中悲泣，英雄在其中陨落，高尚堕入腐朽的深渊，光明化为纯粹的黑暗，而在那张网的正中间，一切一切的源头，我看到了那只眼睛，那只没有瞳孔的眼睛。” 看着柏罗马的记叙，几人的心情都沉重了几分，这一张手稿至此结束，莫林翻至下页。 “怎么会这样？！”少年失声道。 只见这张手稿，从左上角开始，一道弧形的割痕直到左下，大半边的书页都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