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密谋的会面
夜深，宿舍古堡塔楼上的单人寝室。 漂浮着一团橘黄色光亮的书桌旁，斯特雷耶轻轻合上了厚重的魔法书籍，他双手支在桌上，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和发酸的眼睛，抑不住地打了个瞌睡。 扫了一眼座钟上已转过午夜的指针，又在脑海里快速回忆了一遍今天学过的内容，课上的重点笔记与书本中的核心理论，他终于起身离开了书桌。 到了该洗漱的时间。 斯特雷耶不喜欢使用那些能透过衣物直接清理身体的清洁结界，在没空去盥洗室洗澡的夜晚，他习惯只像现在这样一边嚼一片清理口腔的水藤丝叶一边用一块湿热的毛巾仔细而认真地擦拭一遍脸颊，最后再用一个清洁一下他修长而苍白的双手。 往桌上的鱼缸中投了一小粒鱼食，来到巨大的衣柜前换上了一件睡衣，又拿起床头的音乐盒摁了一下。 他看了眼厚实的窗帘，熄灭了房间中的光亮。 如果是平时，他会习惯性地走到窗边将窗帘拨开一条缝隙，躲在黑暗中看一眼那色彩斑斓的星空，然后告诉自己终有一日他也会在天穹升起属于他自己的星座。 尔后他就会很开心地嘲笑自己，用最恶毒的语言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不切实际，并最终将那关于天空的幻想弃于尘泥，只怀抱一个最渺小而简单的念头安然入眠—— 他要变强，每一天都要变得更强。 但今天他没有去窗口。 因为已经到了十二月份，夜空正中是死神普鲁艾托斯的那柄暗色镰刀。 斯特雷耶不喜欢这个星座。 不是因为那片死气沉沉的镰刀形夜幕在色彩斑斓的天穹上显得幽冷空洞，而是它象征着黑暗与死亡，会让他想起那些被魔法唤起的尸体——那些亡者，想起以前在王宫中神出鬼没，像跗骨之蛆般徘回监视自己的重甲骷髅剑士，还会令他想起他身体上那些自幼折磨他的黑暗诅咒。 还有难得一见的，连那些骷髅都要俯首听命的上级——那个以无瞳眼眸为标志的核心组织里的成员。 他不喜欢想起这些。 尤其是那个无瞳眼眸，因为从小到大受过太多太多次钻心剔骨般的惩罚，以至于现在只要一想起那个组织，他心中便会无力地涌现出绝望。 这种情绪对他没有丝毫的益处。 斯特雷耶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陷入沉睡。 当然，这习惯性的绝望并非不可战胜。 除了恐惧之外，他对那个组织还有冰冷的恨意，他并不甘做一颗不会反抗的棋子任人摆布，于是在那个隔绝一切的魔法结界中，难得的机会下，他冷静而又冲动地杀掉了费斯教授。 或许就算他不出手费斯也活不下来，但他依然将其记在自己的复仇人数中。 费斯只是第一个，以后会有更多。 不过他现在必须谨慎。 因为那个结界中还有一名组织成员，那个和费斯内讧的成员。 他本想将其和费斯一同杀掉，却没想到对方及时醒来反控制住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后居然真放了他一条生路。莫林他们包括执法队都认为那人已和费斯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但只有他知道，知道那人才是最后的赢家。 斯特雷耶不知道对方是否还在注视着自己，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安全脱离了组织，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年岁几何。 就像他同样也不知道，这所大陆上最著名的魔法学院里还有没有那个组织成员，或者到底还有多少那个组织的成员。 可他知道这学期一定不会风平浪静。 因为开学时他拿到了一枚任务对接符文，从贝拉米小镇上那个监视他的骷髅手中拿到了那枚符文，由此他知道那个以无瞳眼眸为标志的核心组织，正在这所学院附近计划着什么。 而如果那个任务需要他的协助，他便必须前往，否则将受到最为狠厉的惩罚。 睡意朦胧的斯特雷耶突然颤了一下，他坐起身来。 手心有东西在发烫。 黑暗中他轻喘着气息，冷静地将右手举至眼前，看到了一个灰色的无瞳眼眸印记正在他的掌心燃烧——那正是组织的那枚任务对接符文。 开始了，有人在召唤他。 …… 离宿舍古堡不远的通讯塔的底层大厅，照明水晶微微闪烁。 艾玟诺坐在桌边的沙发上，放下了手中细长的羽毛笔。 她长舒了口气，看着桌上长长的信稿，抿着苍白的嘴唇想了好一会儿，又拿笔添了些内容，终于小心地将信纸取在手里，递给了一旁的莫林。 “这样就可以了吗……”她神色显得复杂忐忑： “我是说……上次明明是我主动去找雅拉议员，后来却在要发言的时候不辞而别，还留下了那么严重的指控说奥古斯都议长和血杖领主勾结，你说雅拉议员她还会相信我吗？” “我也说不准……但总归应该试试。”莫林接过信稿帮她检查起来。 看到艾玟诺棕褐色的眼眸中那抹失落，少年又忍不住出言安慰： “还是很有希望的，按马卡斯托人买的那本最新的上记载，雅拉议员对亡者国度一直抱有很强的警惕，就像她对你说的那样，在成为议员后她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想要加强神圣联盟对亡者国度的监督管理。” “但……上次我可是无礼地跑掉了……”艾玟诺显得很没信心。 “那只是一时慌张罢了，她应该能理解的。”莫林想了想说： “撇开奥古斯都议长的事不谈，你的经历足以证实亡者国度存在很大的问题，需要联盟与神殿更有力的监督介入，对雅拉议员想要推动的议案多少能有些帮助，我想她会很快给我们回复的。” “是么……”艾玟诺松了口气，但依然没什么信心：“可议长也是……” “哪怕奥古斯都议长与亡者领主有勾结，但他不可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莫林说道。 但说实话他也不知这种情况下能有几分胜算，又该怎么去证实对奥古斯都的指控，如果议长真和亡者上层有所勾结而非单单只和血杖领主有关联的话，想毕雅拉议员想要推动她的议案也是难上加难。 “还是先联系上雅拉议员，到时候我们可以听听她的意见……”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信稿，确认措辞和内容即使以贵族的习惯来看也相当得体，便将之交还给艾玟诺封装签名。 如果他们几人能有更多的资源就好了……少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暴怒的米涅尔玛并没能带来有关那位议长的调查进展，而且看上去她已认定欧诺罗姆教授对她和神殿有所隐瞒，发誓要用全部的资源去调查曾失踪一年的游侠大叔，接下来短时间内恐怕也没办法将精力放到议长的事情上去。 毕竟艾玟诺没法拿出确切的证据，米涅尔玛身为执法队的一员同意帮忙大家已经很感激了，也没有理由再去催促她。 况且她可是正在气头上，马卡斯反复强调要保持安全距离。 于是一番商量后，他们决定重新去联系雅拉议员。 哪怕不能立刻将那些有罪的亡者领主绳之以法，但如果能在议会上讲述艾玟诺当年的经历，如果能得到更多中立议员关注的话，至少能让那些亡者议员们感到压力，让领主们有所收敛不再肆无忌惮，那样多少也能保护那些还在亡者国度的土地上生存的普通平民。 保护那些安宁的聚居村落，就像艾玟诺记忆中的家园。 “希望雅拉议员能早些回信……”莫林想着。 他和艾玟诺来到通讯塔顶，选了一只石像鬼，将信件放入了它张开的大嘴之中。 艾玟诺低声念出雅拉议员的办公地址，一道流光闪过，石像鬼吞下了信封，扭了扭身子从石阶上跃起，硕大的翅膀卷起强风，很快飞入了南方的夜色之中。 以石像鬼的速度明早就能飞至神圣王都，如果雅拉议员有意的话，应该用不了多久便能收到她的回信。 艾玟诺愣愣地看着石像鬼消失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吧，明天还要上课呢。”莫林说道。 “嗯……” 小吸血鬼回过神来，视线扫过天穹那片镰刀夜幕，眼眸不经意地黯淡了几分。 两人走下通讯塔楼。 “莫林……”艾玟诺又看了眼头顶的星空：“你说死神他也是亡者么……？” “是的，”少年肯定地说，仰起头来凝目远望：“传说在包括十二主星座的漫天星辰之中，死神普鲁艾托斯的那把暗色镰刀是唯一属于亡者的星座，而死神本人据说就是黑魔法最初的创造者之一。” “传说中他自幼身患绝症，虽然天赋卓越年纪轻轻就进阶成为魔法导师精通生命的力量，但却始终无法阻止身体中疾病的蔓延与死亡脚步的接近，可他又不甘于就如此回归月神的怀抱，于是在剩下的时间中全力钻研生命魔法的反面，终于，他在临死时对自己使用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极其强大而黑暗的魔法。” “在他死后，那个魔法使用他的身体召唤出了一个可以重新行走于世间的存在——普鲁艾托斯，继承了他的身体与全部的，” “咳，”莫林干咳了一声：“与全部的意志，并最终在天穹升起了那柄独一无二的暗夜镰刀，位列十二星座之一，掌管每年象征黑暗与死亡的终末之月的夜空。” “但不是说最初的死亡魔法有很大的缺陷么……”艾玟诺问道。 “是啊，那时唤起亡者的塑魂魔法还属于黑魔法，存在极大的负面作用，但也有极少数亡者可以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去降低乃至克服那些负面作用的影响，死神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莫林瞄了一眼小吸血鬼，见她脸上没什么异色，松了口气。 小吸血鬼想了想又问：“那黑魔法——” 一个阴沉冷酷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黑魔法的传承早已被永远毁去，不是你应该好奇的！哪怕你是一个亡者，艾玟诺小姐！” “布，布兰德教授好！” “布兰德教授晚上好！”少年也几乎本能地说道。 他转过身子，果然看到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眸。 真是不信邪都不成，这都是第几次半夜在通讯塔撞到布兰德教授了？三次还是四次？ 刚刚去塔顶时路过二层的通讯室，少年看到那扇关闭的门扉就便隐约有所预感，猜测里面可能又被血眸教授占据。可他却没能想到，这位在小道消息里经常会和“神秘恋人”通讯整晚的布兰德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了。 怕不是自己和这位教授命中犯冲，只要自己到了通讯塔，哪怕他在和“神秘恋人”聊天都要中途先出来吓自己一跳。 “擅自向同学散布有关黑魔法的谣言，扣十分，莫林。”布兰德又说了一句。 十颗灰色的晶芒从少年的身份指环中飘散出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布兰德那双血眸的威慑力在夜晚可是有加成的，莫林也不争辩，带着艾玟诺落荒而逃。 不过那颗准备投放到布兰德办公室的臭臭弹，少年恶狠狠地想着。 再混十种臭味进去，臭死你…… 看着两个学生的身影往宿舍古堡而去，布兰德皱了皱眉头，他目光微不可察地扫过被衣袖遮挡的手腕，没有再返回通讯塔楼。 身形微微一闪，他消失不见。 …… 后半夜的伊露维塔不像白天那般热闹，尤其是在这样冷冽的寒冬里，哪怕是捣蛋鬼联盟最执着的夜猫子成就党都不愿意在校园里游荡寻找那些未知的道路。 点缀着照明水晶的卵石小径上，只能偶尔看到个别抱着一摞书籍匆匆行走的学生——都是在图书馆挑灯夜读到现在才终于想起来回宿舍休息的学习狂。 这个时间也只有宿舍古堡以及几座魔法塔上还有不多的窗口亮着光亮。 但斯特雷耶却刚从宿舍古堡离开。 他像一片深邃的暗色影子，看不清身形面容，在幽暗曲折的森林小路上转了几圈便离开了学院范围，正沿着河谷朝贝拉米小镇的方向疾驰。 身上的伪装是那枚对接符文的效果之一。 按贝拉米小镇上那个骷髅所说，这枚符文的伪装效果堪比四环法术，如果不使用洞察类魔法，哪怕是一位大魔法师都无法将其看破。 而这只是这枚任务符文众多的效果之一。 斯特雷耶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魔法符文，但毕竟它来自那个组织，他已经习惯那个组织中的成员将那些魔法机械与符文像垃圾一样丢给自己——哪怕对于洛萨王室而言都极端珍贵的魔法机械与符文。 就像他手腕上那颗淡紫色的五芒星符文一般。 他能通过那颗五芒星感知到莫林几人聚集的位置，这个时间他们都已回到了位于古堡的宿舍之中。 灰色的无瞳眼眸印记在他手心愈发guntang，烧灼的痛感催促着他加快脚步，同时也在他脑海中点亮了召唤人所在的地点。 那应该是贝拉米小镇外的森林中的一小块空地。 在他的印象中那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 虽然开学后一直不确定那任务的负责人是否会召唤自己，但斯特雷耶早已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除了在脑海中模拟过的各种场景与应对方法，他还熟记了学院附近区域的地形，清楚地背会了贝拉米小镇及周边每一座建筑的位置分布。 因此哪怕是如此突然地被召唤，他脸上也看不到丝毫紧张。 在报废了两张珍贵的二阶卡牌后，他很快便接近了贝拉米小镇。 斯特雷耶缓下了脚步。 前后看了一眼确认无人跟踪，他离开了道路一头扎进了积雪的森林之中，同样即使在森林中他也没有径直朝着目的地前进，反而极为谨慎地绕了一大圈路，从与伊露维塔相反的方向轻手轻脚地接近了目标区域。 夜晚有点冷，但还可以忍受，不需要调动魔力。 这里的森林不像洛萨南方的那般四季葱郁，也不像学院区域的森林有魔力庇护，在这样的冬夜里，月神的光耀穿过光秃秃的枝冠落在大片的雪地上，朦胧的光芒依稀能照亮穿行于林间的视野。 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声音有两个，其中一个低沉而沙哑带着粗糙的摩擦声，一听便是经过了魔法的伪装，而另一个则要明亮正常的多，听上去就是一个普通年轻男人在争吵时的音色嗓门。 那个明亮的声音让斯特雷耶觉得略微有点耳熟。 他停下了脚步。 “两位任务对接者还没有出现，我建议你激活符文的伪装效果，虽然我早已知晓你的身份，但在他们面前你还可以掩饰你真实的容貌，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和他俩碰面，应该谨慎。”这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在说话。 “掩饰什么？！谨慎什么？！就算他们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又能怎样？难道他们还会去向神殿检举我？！让执法队的人来抓我？！”明亮的声音显得很是激动：“我真是搞不明白，明明我们两个就可以完成的任务为什么要召集他们？！白白地被分去功劳！！” “我不在意功劳，我只想尽量不出差错地完成任务。”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在意！！！计划里根本不需要多余的人！”明亮的声音非常生气。 “我是这个任务的负责人，我认为应该——” “可你别忘了我也是执行人！这个任务是上面分配给我们两人共同完成的！！” 听着那两个声音的争吵，斯特雷耶立刻意识到了一点： 这两人都不是那个核心组织中的成员！ 那个组织纪律极端严明，他从来没见过那些核心成员因为任务计划而彼此争吵，外围的人员也绝不敢对核心成员提出异议，而且那个年轻的声音提到了上面的任务分配，由此看来他们和自己一样只是那只无瞳眼眸外围的人手。 “不管你怎么安排，我——”明亮的声音还想说什么。 那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 “两位对接人既然都到了还在那等什么，赶紧现身，时间紧迫。” 不知道那个沙哑的声音是如何发现自己的，斯特雷耶没有犹豫，迈开脚步。 一边走目光一边左右扫视。 他注意到这片区域有不少拦腰折断的粗壮树木，断口的木质纤维还未干枯，显然是不久前才刚刚被什么折断的。想起前段时间流传的那个消息，有高阶魔兽在贝拉米小镇附近出没，又想起贝拉米小镇的冒险者到现在依然没有散去，他不由猜测那和他们这次的任务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思绪飞快地转着，没几步他便看到了一块空地。 最后一个身影是从对面来的，加上刚刚在争执的两人与斯特雷耶自己，汇合地点一共站了四个身影，在不大的空地上各据一方，彼此间都保持着一小段的距离。 居然一共有四人，斯特雷耶眼中闪过一丝郑重。 以前他执行任务基本只有一位上级，传讯要么是通过他胸口的刻痕诅咒要么也只是那个重甲骷髅跟他碰面，这还是第一次同时面对多达三个组织相关人员。 对面那个黑影和他一样是对接者，也同样显得极为谨慎，只将手心外翻让其他人看见那个灰色无瞳眼眸的符文印记，除此之外没再有显露任何信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左边的人影应该是那个沙哑的声音，明亮的声音则来自右边那个狂妄的年轻人——他是四人中唯一没有激活符文掩饰形貌的。 “原来是他……”在明亮的月光下，斯特雷耶终于认了出来。 这位说话声让他略微耳熟的年轻人。 他是安德鲁助教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