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朝堂再遇
雨后,水榭旁,郁郁丛丛的木芙蓉。 颜色清淡,露染姻脂色未浓。 好似娇美的佳人恰好微醺,强抬青镜,欲要装扮,处处透着自在慵懒。 姚宏逸又捻起一块金菊白糖糕,放入嘴里细嚼着,嗯,虽是甜爽滑溜,可惜腻了些。他想起八宝茶楼的木犀梅花饼,那才是清甜不腻,沁人心脾。 却见庞籍说道那日与乐信的约定,便静默而止,怅然若失。 “恩师,后来呢?” 姚宏逸不禁问道。 这般龙潜凤采的人物,何以名不见经传? 庞籍开口说道:“后来……” 他望向窗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要发出声音,但始终欲说还休。 …… 后来。 没有人知道后来发生了甚么。 他在太原府呆了六年,民胞物与、勤恳兢业,自问弊绝风清,无一刻不恫瘝在瘼。 河东西路天高皇帝远,朝堂的消息传来之际,已是明日黄花。 太子薨了。 非病非伤,他自缢于会宁宫那株榕树上。 庞籍甚至能想象到,这走投无路的储君,万般无奈之际,是如何解下衣带,往那郁葱莽苍、参天蔓延的树枝缚结自缢。 榕树下,人影飘荡。御苑里,那火烈殷红的海棠花,恣意吐艳,不知为谁而生。 何其惨烈。 何其悲壮。 文武百官对此事噤若寒蝉。 没有人知道是谁出的手,更没有人知道太子是为何而死。 其时,乐信在西北领兵打仗,避过了牵连。 储君之争,日趋白热化。三皇子党与五皇子党,在朝堂里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两雄逐鹿,未知鹿死谁手。 百官或沉默,或投机站队。 命运最是爱开玩笑。柴佑与柴佟斗得两败俱伤,最后荣登大宝、龙袍加身的,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四皇子柴俨。 淳昭二年,庞籍获升迁,重回京城。 四月的汴京城,海棠花依旧。 他无数次想象过,重遇之时,乐信会是如何态度? 是颓然若失?抑或愤然慨世? …… 思绪回到眼前,身旁传来伶人的低声吟唱。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庞籍转过头来,盯着那伶人问姚宏逸问:“他唱的是甚么词儿?” 姚宏逸答他道:“是《临江仙》,《汴京小刊》所连载《三国故事》的题词。” “啊,说的是三国。” 庞籍恍然。 晋朝陈寿的《三国志》曾是他年少时最爱读的书。 但年岁渐长,越发不敢读。 不是不爱,是不敢了。 曹cao大jian大勇,挟天子以令诸侯;刘备韬光养晦,收揽人心;东吴孙家三代奋进,孜孜不倦。 吕布无敌天下,董卓废帝立帝、袁绍虎踞四州。 诸葛亮鞠躬尽瘁,关羽忠义无双、张飞豪气干云。 司马懿坚忍半生。 这最聪慧、最勇猛,最仁厚、或者最阴险,最善战,又最隐忍的所有人,都没能实现各自抱负,没能匡扶社稷、统一天下。 他们一个个老去、一个个死去。 最后统一天下的,是区区鼠辈司马炎! 徒增笑尔,徒增笑尔。 庞籍轻轻跟着那伶人吟唱:“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 乐信那样英明神武的人,也有踌躇失策的时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然而,耿耿于怀的,却只得庞籍自己一个。 …… 那日大庆殿上重遇乐信,他依旧是初见的模样。 一瞬间,庞籍又见到那在榕树下写 《师说》的翩翩公子。 冷漠、淡然如昔,只是一双眸子愈发深沉了。 “安国侯有何高见?” 百官奏表完事宜,官家柴俨问道。 乐信的惊才风逸,英名远扬,柴俨亦不免看重他三分。 “丞相高瞻远瞩,臣并无异议。”
乐信却是目无表情道。 既无奉承,亦无孤傲。只是平淡如水,仿似官家问的不是他,仿似他回应的人不是官家。 ——“安国侯向来是这样的性子,状元郎莫要见怪。” 庞籍想起柴仪当日说的话。 是的,乐信就是这般性子。你是攀蟾折桂的状元郎,还是高高在上的储君,抑或是衣衫褴褛的灾民,甚至天皇老子,他乐信便是乐信,绝不会有别的颜色。 柴仪是懂得他的。 柴俨却不懂。 “那便依丞相的法子去办吧。” 柴俨冷冷道,似有不悦。 乐信神色如旧,但在一旁细细观察他的庞籍,却捕捉到一闪而逝的不耐烦。 果不其然,隔了不久,便传来乐信辞官的消息。 这事情,微小得在那死气沉沉的朝堂里,都翻不起一丝波澜。 只是那日,庞籍在吏部交接文书之时,听得有两个同僚在闲谈。 “他辞官了?”那年少一点的官员问道,语气却是毫不讶异,似议论邻家柴米油盐的细碎。 “是啊,”年长一点的官员答道:“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平常事而已。” 年少官员不屑:“他学什么陶渊明,不过是废太子的宠臣门人而已,什么真才实学也没有。” “嗯,‘四全公子’,不过尔尔。” 那年长官员说罢,觉到身后有人,转过头来,却看见庞籍脸色铁青,青筋现额。 好不吓人。 他不知这新任的吏部侍郎因何而怒,手足无措。 而庞籍的内心早已翻江倒海般愤怒。 他情愿这两人诋毁的是他自己。 乐信不过尔尔的话,那他算什么? 庞籍愤然转身,往那宫门外奔跑而去。 他要找到乐信,他要劝服他。 他们还要一决胜负! 更重要的,这样经世无双的人物,岂能寂寂无闻,泯然于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