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芳

    ——桑田之前是沧海，往事过后是云烟。在尘世间，我们都是弱者，扮演着卑微的角色，最后还是以悲剧收场。活着的人，因为忘不了，日夜追悼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因为放不下，魂魄一直缠绕活着的人。

    河灯顺着潺潺的流水，穿过石拱桥投在河面上的阴翳，悄悄地流向远方。这是人们在护送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护送他们得以平安抵达阴间河畔。

    那么，我依旧留恋世间的原因，是什么呢？

    目光透过朦胧的雨帘，触及那朱色的门。门上的牌匾玄色的两个大字赫然写着“狄府”，府里有着让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人。

    这是守在这里的第十个年头。

    “李捕快。”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阴沉地响起，无需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钟馗大人。”他是如今唯一能看见我，听见我说话的人。浅笑出声，凝望一江烛火，跃动的火光映得江水的波浪都闪闪发光，“大人放心，今夜，在下便离开了。”

    暮色阴郁，隔着细雨我看不清他的面容。雨水透过虚影坠落在地上，在地面晕染出岁月的波纹，随后渗入土地，无处找寻。“也罢……你也等了十年，今夜了了执念吧。”许是过了很久，这地狱的判官才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不过今夜你必须要走了。莫再多留，沦为厉鬼冤魂。”

    本就稀疏的雨水愈发少了，天上的云层卷积，再舒展，往复不断，终是放弃了什么一样，消散开来，一轮弦月姗姗来迟，挂在树梢兀自明亮。

    身体透过院墙进入狄府院内，庭中的树下狄大人正为自己斟酒。斑驳的树影投在他的脸上，因此我看不清他的眼角，是否有泪。

    他是几乎充斥了我有生之年的人。

    这份情感，在我的心中碾过太深的痕迹，任凭岁月铺卷而来，也无法掩去往昔的印记。或许，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过一段或几段情感难以磨灭，只是有些人努力去遮掩，害怕时光会叠合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些老去的故事，从来不会就此遗忘。

    大人，在下又守在你身边十年，你可知？

    向前凑了凑，靠近他端详着他的脸庞——一如十年前我死去的那夜。我的生命停在了十年前，难道你的面容也停在了十年前，不曾改变？调侃着自己，目光落在了他耳鬓星星点点的雪白上。

    岁月残忍无情，难免凋零了些许你年轻的容颜。

    月亮升起，再升起，直至当空高悬。

    子夜。

    走上前去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的指尖在他的脸上轻轻摩挲。感受到身前的人身子微微一顿，一双狭长的眸不可思议的向上凝望，似是要看出什么来。触得到，听得到，可是看不到。

    “元芳？”

    “大人。”

    眼角有泪水顺着脸庞滚落，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说陪您一起守护长安，最后我却先行离去。都说人生是一本书，可这本书原本是无字的，是每个人用日子作笔，将空白填满。这个书写的过程，仓促时，有如挽一朵剑花纷落的美丽，缓慢时，又如同品味已被氤氲的闲茶。可我的一生太过匆匆，太多的承诺都无法兑现。

    揽他在怀，看他略显无措地搂住自己，这一切在旁人眼里不过只有他一人。“元芳，可是还要离开？”他的声音依旧清亮，但是压抑在咽喉中的哽咽，我仍是听了个明晰。

    “大人，在下的魂魄在这里守了十年。”埋头在他的发顶，闷声道，“该走了，该走了。”轻声叨念着，脸在他的头发里又蹭了蹭。

    搂在腰际的手臂紧了紧又作罢，他松了手嘴角漾起浅浅的一笑，“元芳，黄泉路上慢点走。孟婆汤也不要喝了。”

    “等等狄某，可好？”

    “大人，在下会走得很慢。只愿大人，别急着追上在下。”

    “大人，在下得走了。”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般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滑落，不知是落在地上，还是落在心上。转身，不再看他的目光，哪怕多看一眼，离开这里的决心都会不住地动摇。

    穿过朱红的大门，皎皎明月下百鬼夜行。鬼魂熙熙攘攘的沿着河流的方向远走，最后一次回眸望了望狄府的大门，看他夺门而出，平日沉着的眼眸中，多了怅然若失，添了些许忧伤。

    十年守候，十年风雨不由人，十年踪迹十年心。过往的一切，如梦一场，是梦，也要从头做完，半途惊醒都算是人生缺憾。像是满树繁花，誓守生命的理则，知道零落成泥，才真正完成四季的故事。多少往事已成追忆，我几乎听得到过往时光碰撞的声音，记忆的碎片落了一地。既然真实的拥有过，如今的残缺亦不算是遗憾，捡拾起来，成为珍藏。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时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