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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五 遗愿

    二百二十五遗愿

    孟聚在武川待了约莫半个月,待吕六楼走马上任武川都督一职后,他才率部返回东平靖安。

    经过数天的跋涉,孟聚所部兵马于十一月十八日抵达靖安。带着得胜之师的傲气和喜悦,东陵卫兵马从靖安北门进城,留守靖安的肖恒和靖安知府马志仁等靖安军政官员出城迎接,欢迎的队伍在城外排成长长的两列,当孟聚一行过来时候,有人放起了鞭炮,气氛颇为热烈。

    这趟东陵卫出战,历时一个多月,过程却是颇具戏剧性。出战之前,大家普遍认为孟聚和部下此战凶多吉少了,但孟聚又一次创造了奇迹,他不但打退了边军的进攻,还逼迫六镇大都督拓跋雄签订了城下之盟。

    虽然后来拓跋雄南征的消息传来,有些人开始意识到,拓跋雄被迫签约认输,这其中似乎另有内情,但这并不妨碍众人——特别是中下层官兵——对孟聚的崇拜。大家普遍认为,这是因为孟镇督顶住了拓跋雄的进攻,让他在东平徒劳无功,他才不得不转而南下的。

    与过来迎接的留守官员们简单会晤,互道辛苦后,一行人簇拥着孟聚径直向陵署而去。当晚,众人在天香楼设宴为孟聚和出征的将校们接风洗尘,自然又是一番杯觥交错,不亦乐乎。

    接风宴席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孟聚从酒楼里踉踉跄跄出来,在上马车时,他只觉得胸腹间一阵酒气上涌,令他心翻欲呕,站立不稳。

    旁边有人搀扶住了他:“镇督,没事吧?”

    “六楼,没事——呃。。。”话刚出口,孟聚立即就想起来了,吕六楼还留在武川那边坐镇。他转身望去,却见陵署廉清处督察欧阳辉一脸尴尬地搀扶着自己,脸上却还带着笑意:“镇督,小心脚下,这酒有点上头哪!”

    孟聚笑笑,拍拍欧阳辉的肩头,后者会意地松开手,笑道:“镇督,一个多月没见,您可是清减多了!打仗很辛苦吧?”

    今晚出席宴会的人太多,除了陵署的官员诸位中层官员以外,还有边军的肖恒和靖安知府衙门的官员们,孟聚都要一一应酬,倒也没时间跟欧阳辉他们详谈。现在,看欧阳辉的神情,明显是有些话想跟孟聚说。

    “欧阳,上来一道走吧,我们聊聊。‘

    欧阳辉也不推辞,笑道:“好的,这么久没见,署里面也有好多事要请示大人的。”

    马车顺着青石板的街道一路前行,在车厢有节奏的晃动中,孟聚很随意地问:“我这么久不在,署里有什么事吗?”

    “特别的大事倒是没多少,就是有些案子比较棘手。当镇督大人您出征的时候,城里人心有点不稳,有邪教和刁民想趁机作乱,被靖安署的蓝总管给***了,杀了一批人,把局势压了下来。蓝督察跟我说,这些人背后还有人的,恐怕跟靖安城中的几个大户脱不开关系。只是滋事重大,要动他们,没有镇督大人您的允许,蓝总管不好出手。”

    虽然喝了不少酒,但孟聚的头脑依然很清醒。他淡淡说:“城中的大户?张、李两家吧?”

    “大人明鉴。张、李两家一直是靖安的豪门,这趟煽动***,估计是受了边军那边的怂恿。还有,靖安知府马志仁,前阵子也是上蹿下跳的颇不安分,还在不少场合说过一些怪话,说什么白狼的日子长不了了——待后来镇督大人您在延桑城下大捷的消息传来后,这帮人才安分下来。”

    孟聚微微阖眼。张家是靖安的大户,他们有个儿子是边军那边的旅帅,所以平日里行事颇为招摇,地方官府和东陵卫也不怎么敢管;李家则有门亲戚在洛京那边是御史台的***,所以连边军的官员都对他们客气三分的。

    只是这伙人也太不懂事了,现在的形势已经变了,他们所依仗的势力在自己看来不比一张纸更厚,他们却还照旧那么嚣张。倘若这帮人懂得韬光养晦,自己还不好怎么对付他们,但既然他们自己跳了出来,那就没话说了——孟聚摇摇头,点评道:“真是自寻死路。”

    “可不是吗?那,卑职明天就拟两份抄家搜查令?”

    孟聚摇头:“太急了。如今我们地位不同了,做事得出师有名。你先让靖安署忙活一下,找一些以前控告张、李两家的旧状子出来——以他们两家的作风,平时肯定没少鱼rou百姓欺压良民,这些案子一定不少。张、李两家横行不法作恶多端,我们东陵卫为民除害——”

    说着,孟聚突然灵机一动,他笑道:“不不,我们亲自出手不好,太明显了。让蓝总管把这些案子转给靖安的马知府,让他来处理好了。”

    欧阳辉也是聪明人,立即明白孟聚的用意。他拊掌赞道:“镇督大人高明!马志仁本来就和张、李两家是穿一条裤子的。倘若马志仁处置了他们,这两家肯定不服,贼子们要狗咬狗内讧一番的;倘若马知府拖延不办的话,那么——身为地方牧守却勾结包庇恶霸欺压良民,那我们就有理由连马志仁一起处置了。”

    孟聚笑而不语,自己手握重兵雄霸北疆,要对付几个地方豪门和一个知府,那是很容易的事。只是现在自己地位不同了,处置几个人事小,但若是无缘无故动手,只怕会让北疆的官僚和民间豪门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所以,现在自己做事,得讲究个出师有名。

    “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欧阳辉看了一下孟聚的脸色,他犹豫一下:“镇督,有件事不是什么好事,您今晚刚刚凯旋归来,本来想明天再给您禀报的,但是。。。还是说了吧,您最好得有个心里准备。”

    从欧阳辉的语气中,孟聚嗅到了一丝不祥的预兆。他脸色严峻起来:“什么事?你说吧。”

    “我们得到洛京的消息,白总镇,他老人家已经殉职,随先帝而去了。。。镇督大人,请您千万节哀。”

    孟聚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失声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欧阳辉耷拉着脑袋,语气沉重:“镇督,大伙都知道,白总镇对镇督大人您有知遇之恩,而大人您又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件事,请您千万挺住。”

    孟聚木雕泥塑一般呆滞不语,好心情一下子被打到谷底里了。过了好一阵,他才问:“这个消息,确认过了吗?”

    “这是洛京陵卫同知镇督苏芮大人亲自带来的消息,苏镇督亲口告诉我们的,应该不会有错。”

    孟聚使劲摇着头,心情烦乱如麻。

    自己是南唐的鹰侯,而白无沙是大魏国的情报头子。按常理说,白无沙的死,自己该感到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孟聚感觉的却是一阵阵的痛心和失落。

    传闻中,白无沙以冷酷和阴谋著称。但孟聚认识的,却是一个儒雅、知性和令人温暖的长辈。从那个温和的中年人身上,孟聚得到了无私的帮助。他能感觉得出,白无沙对自己的关照,已经远超过上司对部属的照顾了。

    这时候,他非常清晰地想起,当白无沙把自己从黑牢里接出来时候,那片苍茫的雪地中,那清秀的男子微笑着对自己说:“今年好大的雪,北疆那边,怕是雪更大吧?”

    自叶迦南之后,又一个对自己好的人离去了。

    孟聚刚刚杀掉申屠绝,他正意气风发,准备着在广阔的天地间大展拳脚呢,却突然听到这噩耗,他如同当头被揍了一棍,才意识到,在这世上,还是很多事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白总镇。。。他是怎么去的?是被慕容家杀害了吗?慕容毅,他不是答应我,会保证白总镇的性命安全吗?”

    “具体详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据苏同知镇督的说法,白总镇是在被慕容家关押时自尽的,不是慕容家下的手。”

    白无沙是自尽的?孟聚微微错愕,细想之下又觉得合乎情理。白无沙外表温和,骨子里却是刚强高傲。战败被俘,对他来说是个难以忍受的屈辱打击。他选择了自尽而不是屈辱偷生,很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那么,苏镇督可还在靖安?”

    “在,她专程从洛京过来,说要求见镇督大人您,好像有什么大事要说,但又不肯跟卑职透露。卑职不敢怠慢,安排她在省署的贵宾楼住下了。”

    “对苏镇督,你们招待得得一定要周到,要按照最高等级的贵宾规格来接待。你问苏镇督,明天上午,我想登门拜访,不知她是否方便会晤呢?”

    苏芮虽然也是洛京的同知镇督,但洛京东陵卫已被摧毁,她一个无家可归的败将,无论如何不能跟孟聚这种掌握实权的军阀相比了。现在孟聚给予苏芮这么高规格的接待,要亲自登门拜访,欧阳辉心中颇有点不以为然。

    “镇督,您礼贤下士,自然是好事。但这样做,会不会稍微过了点?”

    孟聚叹口气:“欧阳辉,你不懂。苏镇督是我的老上司来着,以前在洛京卫时,她对我很照顾。现在她千里报丧,我们更要接待得好些。这不但是对苏镇督的尊重,也是对去世白总镇的尊重,莫要让人家说我们东平陵卫不懂规矩、不念旧情。”

    “镇督大人说得是,卑职见识浅薄,险些误了事。对了,说起苏镇督的事,卑职还有一件事要向镇督大人报告的。”

    欧阳辉告诉孟聚,盘踞洛京的慕容家又给孟聚派来了一个使者,还是上次金吾卫的那位卫管领。他来了有两天了,急着想求见孟聚。倘若不是知道孟聚很快就要班师归来,只怕他会一路追到武川去。

    听说是慕容家的人,孟聚闷哼一声,却不说话,脸上流露出厌烦。

    欧阳辉明白孟聚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说:“镇督,慕容家做得固然可恶,但毕竟不是他们动手杀害白总镇。。。依卑职的想法,就算您不想理会,但见见他们,查探他们来意,看看他们有些什么想法,那也是好的。”

    孟聚哼了一声:“能有什么来意?无非就是想让我们出兵去夹击拓跋雄罢了。”

    “是是,镇督大人明鉴。只是,以卑职的浅见,今后的天下,怕就是慕容破或者拓跋雄两家争雄了。我们已与拓跋雄结怨,倘若再得罪慕容家的话,只怕。。。不是很好。就算镇督您不高兴,但对着他们的使者,面子上的功夫,最好还是委以虚蛇一番,不要把关系闹僵了。”

    孟聚心情烦闷,只是说:“我知道了。回去再说吧。”

    回到家中,江蕾蕾、苏雯清和王九等人都是迎出门来。孟聚出征延桑,两个女孩子都颇为他担心,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现在他终于打完仗、平安无事地回来,两位少女十分欢喜,抱着孟聚的手又哭又笑的,象小孩子一样闹着。

    孟聚安抚了她们几句,见到王九尴尬地侍立在旁边,他想到一件事,问:“小九,最近可有柳姑娘的消息?她可在陵署里吗?”

    王九愣了下,他没想到孟聚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柳空琴。

    “有的。大人,小的昨天还在院子里见到了柳姑娘。”

    “小九你跑一趟吧,去问下柳姑娘,问她可有空暇?就说我这边有要紧的事情,想请她过来商量。”

    王九应声而去。趁着这空暇,孟聚喝了两杯浓茶,那熏熏的酒意稍减。想了一下,他匆匆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素净的纯黑色长衫。待他出来,王九小声地禀报,说是柳空琴已经在会客厅候着了。

    一别月余,柳空琴依然容色清丽,气质恬淡。见到孟聚进来,她微微一笑,从座位上起身微微躬身行礼:“孟镇督安好,好久不见了。”

    这个素雅女子这么淡淡一笑,孟聚顿觉心旷神怡。尤其她没有和众人一般恭贺他的大捷,这更是令孟聚心情欢愉——恭维的话就象红烧rou一般,偶尔吃上两块觉得味道挺好的,吃多了就受不了。回到靖安以后,孟聚整天听到的都是恭贺大捷的颂词,他都腻味得要吐了。

    孟聚细细端详对方,他觉得,比起昔日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仙子,现在柳空琴的笑容多了点很人性、很温馨的东西,令他看着十分温暖,就如寒冷的冬日里沁人心扉的暖茶。

    “柳姑娘安好。深夜叨扰,孟某深为不安。”

    柳空琴微笑道:“无妨,孟镇督远征归来,征尘未洗便召空琴而来,想来定有非常重要的大事吧?”

    “正是。有一件事情,要向柳姑娘您通报的。”孟聚顿了一下,他的表情转为凝重:“蒙叶镇督在天之灵庇佑,在下侥幸,在武川擒住了杀害叶镇督的凶手申屠绝,并已将他斩首。”

    听到这消息,一向镇静的柳空琴亦是流露出震惊的神色。她惊呼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喜道:“申屠绝已被杀掉了?真的吗?”

    “是我亲自监斩的。此獠的首级,我已带回,便在侍卫处,等下柳姑娘您可以亲自查证。”

    “既然孟镇督亲自经手的,这事自然是错不了的,查验就不必了。”

    消息太过震撼,柳空琴像是还反应不过来,说完这句话,她坐在椅子发愣,神色颇为复杂。

    “孟镇督手诛此獠,为叶小姐复仇,空琴在此谨代表叶家致谢了。有一个不情之请,申屠绝此獠的首级,空琴希望能将它送回洛京呈给家主,不知镇督可否允许?”

    “无妨。叶公爷要亲自过目,这是应该的,姑娘拿去便是。”

    房间里很静,两人都能听到灯花燃烧的噼啪脆响。

    柳空琴叹道:“为了追杀此獠,我从洛京专程至此,苦苦搜寻一年。没想到,最终他还是死在了孟镇督您手上。先前,申屠绝就数次被镇督您所擒、所挫、所败,看来冥冥中真有所谓天意,命中注定,镇督您是他的克星啊。”

    柳空琴脸露微笑,笑容里有几分枯涩。孟聚明白她的心情,她从洛京专门而来追捕申屠绝,但最后还是让孟聚得手了。虽然大仇得报是一件好事,但这么久的辛劳最后成了无用功,她心情的沮丧也是在所难免。

    孟聚安慰道:“柳姑娘,这种事,历来是一半努力一半运气吧。事实上,这一年里,柳姑娘您和麾下手足奔走跋涉,与申屠绝的爪牙多次交手,干冒巨险,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孟某的运气更好些。。。这怕也是叶镇督的在天之灵庇佑在下吧,假手于我为她复仇。”

    柳空琴瞟了孟聚一眼,她说:“镇督,你明知道的,叶小姐并未死,她正在洛京家中。”

    孟聚笑笑,他起身站到了窗前,负手看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我终不负迦南。”

    看到孟聚凄婉的笑容,柳空琴陡然醒悟,一时无语。

    对叶家而言,他们的女儿只是在东平遭了重伤;但对孟聚而言,他所爱恋的叶镇督却是已从此香魂缥缈,不复人世了。

    看着年轻武将悲伤而英俊的脸孔,柳空琴心中恻隐。她也清楚,身为一镇军阀,倘若孟聚有意的话,他完全可以三妻四妾,艳福无穷。但他并没有。自叶迦南“去”后至今已有年余,孟聚身边却是一个女人都没有。

    默然片刻,她微微欠身:“镇督,倘若没别的事,夜已很深,小女子先告辞了。”

    孟聚伫立在窗前,如水般洗练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听到柳空琴的告辞声,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头,身形依然伫立如松。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柳空琴心中叹息。迦南小姐,能有一个如此优秀的男子如此刻骨铭心地爱恋着你,那该是身为女子的最大幸福了吧?可惜的是,您对他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地,柳空琴竟隐隐艳羡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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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十九日,天气阴沉,小雪连绵不绝。

    早上,孟聚出门时,廉清处督察欧阳辉、搜捕处督察宁南、军情处督察许龙等众位中层军官已在门口候着了。大家都穿着一身纯黑的制服,神情很严肃。

    这种场合和气氛,也不方便寒暄,孟聚冲众人点点头便算是打招呼了。他望向欧阳辉,后者会意地站前一步,低声报告:“镇督,我们已经通知苏镇督了。她已在住处恭候,请允许卑职为您带路。”

    省陵署的院子很大,从孟聚的住处到招待贵宾的小楼足足走了一刻钟。天上下着密密麻麻的小雪,寒风割脸,一路上,军官们都保持着沉默,没人说话。

    事先已经通知孟聚要过来了,苏芮同知镇督早早就迎出门来。

    孟聚远远就望到她。苏芮同样穿着一身黑色的陵卫制服,窈窕的身影在风雪中摇曳着,如柳枝在风中摇荡一般。

    孟聚加紧步伐,迎了上前去,隔着苏芮几步站住,看着眼前的风韵女子,从前的老上司,他感慨万千,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苏长官,我回来得迟了,让您久等了。”

    苏芮笑笑,笑容很枯涩:“孟镇督,外面风大,请进去说话吧。”

    按照东陵卫的规矩,二人都是同品阶的同知镇督,所以进门时,二人都客气地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孟聚赢了,作为客人的苏芮先进去。

    在会客室,苏芮和一众陵卫军官分主客坐定,孟聚把署里的高级军官给苏芮做了介绍,以示郑重。然后,他这才说:“苏长官,我昨天才从武川赶回来的,昨晚才知道您过来了。因为时间晚了,不好叨扰,今天一大早就过来了。

    因为打仗的事,我一直在外头,家里的事也不怎么清楚。若早知道您过来了,我一定提前赶回来了,让您等了这么久,实在是心里不安。”

    苏芮摆摆手,言谈间豪气飞扬:“孟镇督不必客气。军务要紧,大家都能理解的。在这里先恭喜了,我已经听说了,镇督您在延桑大捷,挫败了六镇大都督拓跋雄。以东平一省之力对抗六镇兵马,能做到这种程度,这实在很不容易。孟镇督在北疆大展雄风,同为东陵一脉,我们亦为孟镇督你感到骄傲。”

    “侥幸罢了,不敢当长官谬赞。”

    两人寒暄了几句,孟聚的神色渐渐转为凝重:“苏长官,我听署里的人说,白总镇他老人家已经出事了?”

    苏芮默默点头,她站起身,向着南方深深鞠躬,神色肃穆。

    众位军官纷纷跟着起身,同样神情严峻。

    “孟镇督,这是个大噩耗。就在上个月,总镇大人力拒叛军,力战不屈,壮烈成仁,已随先帝而去了。”

    孟聚阖上了眼睛。他默不做声地脱下了头上的帽子,学着苏芮的样子,面对南方深深鞠躬,军官们纷纷跟着脱帽,鞠躬。

    默哀行礼完成后,孟聚转向苏芮:“长官,我听说,白总镇是服毒而尽的。他为甚么要寻了绝路?是否慕容家对他欺凌太甚了?”

    “欺凌什么,这倒说不上。我军战败以后,自白总镇以下,我们都被慕容家俘虏了。开始,他们把我们关押在金吾卫的牢房里,后来又把我们转移到外面的一个大院子里,除了不能外出以外,衣食住宿倒都还凑合,也没用刑——当然,后来我们也知道,这是因为孟镇督与慕容家交涉之功,说起来,孟镇督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来着。”

    孟聚谦虚道:“苏长官说这些就太过了。闻知白总镇与诸位同僚在洛京遭难,我也是心如刀割,日夜不安,只是北疆离洛京太远,北疆陵署实在是鞭长莫及。好在以前我与慕容家的头面人物还有点交情,拼着两分薄面来求他们,盼着能缓解一二。只是没想到。。。唉,还是救不了总镇大人,总归是我们做属下的无能啊。”

    “孟镇督不必自责。人力有时而穷,你已尽力了,就不必再愧疚了。”

    “苏长官,白总镇临去的时候,可有我们的人陪在他身边吗?总镇大人可留下什么话语,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苏芮凝视孟聚片刻,心中暗暗赞许。一年多未见,孟聚的品性纯良依然一如昨日。

    在闻知白无沙噩耗时,她能看得出来,孟聚眼中的沉痛是十分真切的,而且,现在他又主动问起白无沙的遗愿,分明是想为老上司了结心愿了。

    还是白总镇有识人之明啊,他临终前做出的决定,果然没看错人。

    苏芮平静地说:“白总镇临去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那时,白总镇已经服下毒药了,但神智却还是清醒的,他跟我说了一些话,让我转告孟镇督您。”

    孟聚挺直了腰杆,他肃容道:“大人临终前有何吩咐?苏长官请说便是,孟某定然竭力而为,哪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为为他完成心愿!”

    “白总镇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命令孟镇督您接任东陵卫总镇一职,统掌整个大魏朝的东陵卫官兵,辅助、护卫祁王殿下继承大位。”

    举座震惊。足足过了半分钟,孟聚张大的嘴巴才阖了回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苏长官,你、你莫要开我玩笑。这样的话,传出去会死人的。”

    苏芮微微欠身,她从制服的衣襟里掏出了一封信,双手递过给孟聚:“孟镇督,这是白总镇的亲笔手书,请您亲自过目。”

    盯着苏芮手上的那封信,孟聚的眼神象盯着一团火。他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信件,拆开,慢慢地看着。第一眼,白无沙那清秀俊逸的字迹便跃入他的眼帘。

    信函很长,足有十几页,孟聚紧蹙眉头,看得很慢。在孟聚阅读信函的时候,苏芮也好,孟聚手下的督察们也好,谁都没有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孟聚身上,房间里静悄悄的,能听到人们低沉的呼吸声和窗外雪花落在树丛上的声音沙沙声。

    过了足足一刻钟,孟聚才把白无沙的遗嘱看完,他蹙着眉,神情中带着几分伤感,又有几分彷徨,却是久久没有说话。

    看孟聚读完信的表情,大家就知道,苏芮的话,多半不假,白无沙该是在遗嘱中确定孟聚为继承人了。众人紧盯着他,想从表情中猜出孟聚的真实想法。

    现在,就看孟聚自己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命了。

    孟聚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把信折好,收回怀中,动作很慢,带有种有条不紊的沉稳感觉。

    “苏长官,白总镇临终前提到了祁王,祁王殿下如今在哪里呢?”

    “抱歉,在下不知。事变那天,祁王是和我们在一起,但叛军后来追击甚紧,为了祁王的安全,白总镇命令兼知署的蒙镇督率领一队亲兵护卫着祁王和家人先行离去,我们陵卫的主力则留下吸引并拖住叛军。后来,我军战败,我们和白总镇一同落入叛军手中。

    总镇大人去世之后,叛军才将我释放了,出来后,我就直奔北疆而来了,一路上并未听到祁王的下落音讯。”

    孟聚颌首道:“苏镇督长途跋涉,千里送信,实在辛苦了,孟某感激不尽。”

    “这倒是小事,关键的是——孟镇督,白总镇的信函,您已看过了。他的遗命,您可打算接受吗?”

    这也是所有人关心的问题,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孟聚,却见他神色不变,淡淡道:“以苏长官您的见解,我该不该接受呢?”

    苏芮一愣,她苦笑道:“孟镇督,您可把我问倒了。这问题,可是不好回答啊!接下这个担子,确实是压力很大,困难重重。。。但从另一个方面说,我东陵卫号称披甲三十万,分布陵署遍布大魏各地,耳目遍布天下。虽然叛军占据了中枢,但在各地,我们陵卫依然有着不弱的实力。倘若孟镇督您能登高一呼,把分散各地的陵卫势力整合起来,亦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啊!”

    “苏长官您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孟某无德无才,东陵卫总镇的这个重担,我是不配担当的,只是这又是白总镇老人家的最后心愿。。。苏长官,这件事,确实让我为难啊。”

    苏芮的态度十分恳切:“孟镇督,洛京大乱,各地的数十万陵卫弟兄正如失巢之鸟,彷徨无主。请孟镇督看在白总镇的份上,站出来给大家指条明路吧!”

    孟聚连连唉声叹气,却是不肯明确给个答复。

    这时,廉清处督察欧阳辉适时地出来打圆场:“苏镇督,滋事重大,孟镇督也是需要时间考虑的。对了,苏镇督,白总镇的后事,那是怎么处理的?”

    被欧阳辉岔开了话题,苏芮深深望了孟聚一眼,才说:“这个月底,慕容家会给总镇大人发丧。我听说,慕容家给总镇大人身后仪式的待遇很高,是按一品大员的规格治丧的,极尽哀荣,丧贴会发向全国,各地陵署和督抚都会收到。白总镇的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估计不少人会过去吊唁的。孟镇督,你到时也应该会收到一份丧贴吧。”

    孟聚撇撇嘴,心想把人逼死了再玩这手,这不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吗?

    但看众人,却都象很欣慰的样子。欧阳辉叹道:“白总镇勤劳王事,力战不屈,忠义死节,当得起这个哀荣。”

    “说得正是。看来,慕容家也是被白总镇的忠魂所慑服,即使身为敌人亦不敢对白总镇有失敬意啊!忠贞之士,理所应当得到尊重。”

    听着部下们吱吱喳喳地议论,孟聚心中冷笑。慕容破如果是讲忠义的人,慕容家就不会起来造反了。现在,慕容家给白无沙的治丧规格这么高,多半是要给自己和叶家面子,让大家心里舒服些。要知道,白无沙死了,慕容家就大大地得罪了叶家,他们当然得想办法修复关系。现在北疆兵逼近,慕容家可是急着到处拉拢盟友的。

    中午时,孟聚和一众部下结束了拜访,从苏芮的住处出来。

    看着时间还早,欧阳辉向孟聚提议道:“镇督,慕容家的使者,那位卫管领也在贵宾楼住着,就在附近。他求见您已经有好几天了,您要不要顺路也去看看他?”

    孟聚面无表情:“改天吧!”

    看到孟聚的神色,欧阳辉立即醒悟,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镇督刚刚听闻白无沙的噩耗,心情还沉浸在悲恸中,这时候哪有心情理会慕容家的人?

    “是,卑职愚昧,这时候确实是不合适。。。”

    孟聚打断他:“欧阳,我心情不好,要回家休息一下。你代我招待好苏镇督和卫管领吧。”

    “是是,镇督,请您千万节哀,白总镇去了,弟兄们都要倚靠镇督您了。”

    风雪中,孟聚走在回家的道上。他想做出若无其事的镇定样子,但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急速起来。在他怀中,白无沙的信像是火焰一般灼烧着他的胸膛,他急不可耐地要回到家中,把信再看一遍,以确认这是真的。

    在遗嘱里,白无沙交托给孟聚的,除了东陵卫总镇的头衔外,还有这个传承两百多年庞大情报机构的所有积累:

    东陵卫遍布大魏朝各处的庞大情报网;

    东陵卫安插在南唐内部的间谍网名单和联络方式;

    东陵卫在京畿和地方各省的十六个秘密金库;

    东陵卫的秘密档案存放地;

    东陵卫麾下秘密刺客的联络方式;

    东陵卫投资的、遍布北魏和南唐各种产业的名册;

    东陵卫麾下的各地帮会势力;

    看着信上的那一行行字,孟聚感觉自己快要眩晕过去了,这可是一个无价的宝藏啊!最令孟聚震惊的,是白无沙信中的最后一段话:“皇家联合工场,东陵卫秘密分厂,专门研制、生产各式斗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