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实惠(1)
第29节 皇帝自然想不到日后会有这样多的变数,廷寄的谕旨钤盖军机处的银章,发往云南昆明,也就将此事扔到脑后了。 这一次驾幸小汤山,除了理应随扈的大臣之外,还特别降旨,让文祥、许乃钊二人也随驾到来,不是让他们参与政事,主要是想给他们一个调养的环境和机会——而现实上,温泉的环境对于二老的哮喘也诚然是有些疗效,在城外的温泉中泡了几次,二人都感觉胸中一清,往日那种喘息之间好像拉风箱的声音,竟然一扫而空了。呼吸时,头脑清晰,分外舒爽。二人自感身子大好,便随同僚觐见,一起到了御前。 皇帝看见两个人,倒是一愣,略带埋怨的说道,“朕不是说了吗?你们两个人此来,只是调养身子,不必问政——日后将养好身体,还怕没有为国出力的时候吗?怎么还是来了?” “老臣叩谢皇上隆恩”二人行动有致的一起跪倒,“皇上待臣恩典,臣就是磨成了粉,也报答不尽。近日略感身子大好,不敢存之心,只求能够孝尽绵薄,以报答皇上恩典。” “朕就说嘛,温暖的天气于你们的身子有好处。你、你、你”他的手指一个一个从奕、曾国藩等人脸上点过,说道,“没学问,真可怕,就是说得你们这些人了。” 奕和曾国藩交换了一个好笑的眼神,又不敢言语冲突,只得把这个‘罪名’担了下来。“说正经事吧。”他说,“朕接到李鸿章从福建呈上来的奏折,马尾造船厂一事,已经开始启动。”他抬头望天,沉思顷刻,“李鸿章这个人,朕知道他,野心很大,能力也很强。上任不足一月,就能够在顺畅接掌省内民情军制之外,将造船厂的事物同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可见一斑。” “李鸿章虽然有才。但奴才以为,皇上如此知人善任,任用得法,才真是圣明所在呢。” “你也不必拍朕的马屁,军机处廷寄李鸿章,南洋海军,事关闽、浙、粤数省海防之重,朝廷用人不疑,断无遥制。望该员上体朕心,妥当办差,以不负朝廷厚望之德。” 奕重复了一遍,逐一记下。 “还有海军将佐的选拔和使用。你们以为,威海一地的海军学院,足够日后兴建两支海军部队人员之需的吗?若是不够的话,该怎么办呢?”他用手一指,“骆秉章,你说说看。” “臣以为,只有威海一处学院,断然不够使用。但于今之世海升平已久,各省都有大学逐步兴建、招生。百姓之中有太多读书的种子,而朝廷登进之途甚宽,读书人不愁入仕无门,所以,对于报国从军,兴致不大。此所以威海海军学院,招上来的多是福建生员,山东、山西、河南、直隶等省的生员虽然也有,但为数甚微。便是此意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那,你可有处理之道?” “皇上本年金秋,东巡三省,臣亦得幸同行,仅只在威海一地所见,生员来源,不外三种。第一,自幼家贫,为朝廷供给食宿,另外发赏每月为数不等的粮米银钱之故,投身其间;第二,便是略略通晓西学,深知海军肇建,为我大清未来之亟,因而不顾清名,投身报国;第三,便是原本江南水师的水勇,为政令所迫,不得已入学。” “……但臣略加探望,可知入学生员,皆为满、汉、回族百姓,其他各族,从未与闻。倒像是这些人并不知道朝廷有这样的政令一般,故而臣以为,若是能够召集云、贵、川、黔、粤、桂等省的少数族裔,这些人虽不识字者居多,而且氏族之中,人丁稀少,但集腋成裘,积少成多,若能够到学院中入学,朝廷供给食宿,并多加照顾,料想粉身报国,自不必提。可缓解海军学院生员不足的困境。” “很好”皇帝大声说道,“这绝对是一条出路既缓解了学院人员不足,又给他们提供温饱,最主要的是,这些人正如骆秉章所说,虽不识字居多,但天性憨厚,一经训养,即可成为我大清忠贞不二之士。好骆秉章,这是刚才突然想到的,还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 “臣是随皇上东巡之际,略有所识,不过绝不系统。这一次经皇上一逼,才汇聚成言的。” “皇上,老奴以为,此事毋庸过于惶急。少数族裔不识字,如何能够掌握船上种种cao行之法?不如先在该族混居之地,教以简单的开蒙书籍,待……” “这样不行。你们想想,少数族裔多以渔猎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坐下来安安静静的捧起书本来阅读?学业之事,从来就是精于勤、荒于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终究一事无成。所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家。把家境贫寒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发给粮米银钱,使之家中无后顾之忧,然后把这些人全部送至山东,到学院中集体上学、读书。也同样是发给奖学金,但数目不能那么多,只能有正规的生员十分之一。” “皇上,请恕臣问一声,如此做法,可有说乎?” “从山沟中初初到了威海那样的花花世界,手中有大把的银子,不怕闹出丑事来吗?” 曾国藩脸一红,“是,皇上见微知著,臣明白了。” 皇帝不理他,继续说道,“至于给他们的家人嘛,阎敬铭,你说说,赏给多少银钱为适宜?” “臣以为不宜过多,少数族裔群居之地,百姓憨厚,有如赤子。若是陡然而富,怕有人起觊觎之心,不论能否良材,都要递送而入,所谋者,只为朝廷的封赏银子。为规避此节,臣以为,每家当在二十枚银元为好。” “好就定为二十枚银元。一千人也不过两万枚,朝廷还是能够负担得起的。若是再多,更好。朝廷更能够择优录取”皇帝快速拍板,“这件事等下去之后,即刻知会内阁,明发天下。” 这件事确定下来,奕又说道,“皇上,工部尚书匡源丁忧去职,臣等以为,南书房大臣潘祖荫学识深厚,可当其用。” “潘祖荫啊?他不行的。”皇帝笑着摇摇头,“他这个人朕知道,要是让他做文学侍从之臣,还算人尽其用。若是做部院尚书,乃至外放为官……,许乃钊,你可知道,为什么不行?” 许乃钊自然知道为什么。潘祖荫是常熟人,家境富裕,从小锦衣玉裹,养成了大少爷的脾气,而且口没遮拦,言行无忌,入职南书房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宫室艳屑从他嘴中流出,皇帝为人很忠厚,虽然多次想训诫他,但念在他才智若海,又是天生的名士派头,也就多多容忍一二。 以这样的性格,担任工部尚书,一定会惹下极大的祸事——工部的差事,很多时候是要与内务府打交道的,以潘祖荫的性情,又怎么肯卖内务府那些人的面子?到时候,两下纷争起来,他不能安于位还在其次,给内务府那些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时间久了,他就有杀身的大祸但知道归知道,许乃钊宦海多年,又岂肯做这种背后议论人非,而且还是像潘祖荫那样的少年名士之行?这岂不是给自己找冤家吗? 皇上问及,不能不答,许乃钊沉吟了一下,“臣想,这是皇上对潘少兄心存保全之道吧?” “人言许乃钊为人忠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是。”皇帝轻声笑着,不再多谈此事,“工部让王文韶去。” 王文韶就是咸丰八年,奕私藏奏折事发时,首先检举其事的那两个军机章京之一,另外一个叫钱林。这件事过去之后,皇帝知道,他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京中任职了,打发到安徽,各自做了道员,不过钱林短命,咸丰十年的时候因病而亡;而王文韶却官运亨通,这主要是他确实有能力,朝中的天子又深觉愧对于他,所以连续数年的外官调查都是一等,咸丰十五年调京内用,现在做到兵部左侍郎。 说了几句政事,军机处各自退去,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平日用午膳的时候,他却没有半点饿意,也不想再到温泉池中去,“传肃顺进来。” 把肃顺传进暖阁,他问道,“肃顺,这昌平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 昌平县也有一些可供游览的景致,例如水库、蟒山、沟崖、碓臼峪等地,但荒山野岭,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实在不宜落足。不过皇上说出来了,就是没有,也要给他想办法找到好玩儿的地方。肃顺眼睛一转,“奴才九月初出京,给主子打前站,曾经到县中内外巡视过一番,其中沟沟崖一地,玉虚观、碧霞宫、斗姥宫、西峰庵、东峰庵、瑞峰庵、盘道庵和西王母祠等72座佛、道宫观庙宇。皇上若是有兴致的话,奴才想,倒是很能够一观的。” “你去过?” “是,奴才都去过。” “那好。下去准备一下,等一会儿……” “皇上,容奴才大胆,拦您一句。万岁出行,非比寻常,容奴才下去张罗一二,总要确保皇上龙体安稳之后,方可成行啊。” “呸谁让你张罗了?”皇帝一瞪眼,“肃顺,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不知道吗?” 肃顺迎头挨了一顿臭骂,不敢不老实,“那,皇上,您说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奴才只带着几个人,就陪着皇上出行在吧?这样的天气,大所不宜啊” “不就是冷一点吗?怕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用力一挥手,“你不愿意去就算,朕自己带人去。” 肃顺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气执拗,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自己拦是拦不住的,皇后倒是能够做到,但自己却万万不敢出以如此,否则,皇上一定会大大的恼怒自己,但若是就这样出了行在,出了什么麻烦,在沟沟崖那样的地方,荒郊野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可怎么得了? 他一个迟疑的功夫,皇帝迎面又啐了他一口,“你滚出去,朕懒得理你。你也不用和朕一起去了。” 肃顺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别,别啊主子,奴才陪您去就是了。奴才陪您去还不行吗?” 皇帝也不多带人,只是领着肃顺,携几个御前侍卫出了行在,还不到午时时候,天气虽然很冷,却是艳阳高照,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觉得舒服,“皇上,奴才给您预备下后挡车,请主子登车而行吧?” “这样的好天气,乘什么车?朕和他们一样,骑马前往。” “皇上,天气太冷。” “不怕的。”他的精神头极大,踩着侍卫的后背上马,用手中的马鞭一指,“还有,不许叫我皇上,改叫老爷。” 肃顺无奈,只好恭敬领旨,心中暗暗打鼓,这样的天气,私自带着皇上出行在游玩,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啊 第30节奇异的出行 快马奔行一个时辰,出县城向北三十里,前面不远处就是碓臼峪,这里是京郊的不冻水,即便冬季也不会有冰潭冰境,相反,因为近在京畿,官道往来纵横,便是山路,也是能够骑马而行的。 皇帝跟在侍卫的后面,纵马上山,一面欣赏着沿途奇石林立,数不胜数的景致,一面回头和肃顺说话,“就和你说嘛没事没事,你总不听,你看看,现在多好?要是成天呆在行在中,哪有这样寻幽访胜之美?” 肃顺无奈苦笑,“主子说的是,奴才天生就是俗人。原也消遣不来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是,主子,天气寒冷,再往前走一走,就回去吧?” 西凌阿从前面把马转过来,也说道,“是啊,主子,不是奴才胆子小,这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要是遇到风寒,主子身份贵重,可了不得啊” “怕什么?这样大好的天气,怎么会变天的?”皇帝却是一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等到了沟沟崖之后,我们再回去。” “皇上,这可不行。沟沟崖距此还有三五十里路呢。马行山道,速度不能加快,到沟沟崖,非得天黑了不可。不如今天回去,等明天一早,奴才再陪着皇上从行在起身,时辰宽裕,也好安心游览?” “回到行在,只是老六那一关就已经不好过了。还想出来?”皇帝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到了红日西斜的时辰,“算了,就依你们所说,从前面的山路绕一圈,然后就回去好了。” “皇上从善如流……” “你闭嘴”男子的心情很坏,瞪了肃顺一眼,管自驱马向前,一路顺着山道去了。 等肃顺几个人转过前面的山脚,眼前的视界令人心中一宽,一片广大的平整山谷中,星罗棋布的百十间民居,袅袅炊烟从屋顶的烟囱中冒出,衬托着顶上积存的白雪,像是为一团雾气笼罩住一般,给人以虚幻的美。 “我们到下面去看看,然后就回去。” “皇上,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肃顺说,“而且,主子身边护卫不够,若是其中藏有什么……”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伸手到风中,一片雪花从天而降,在手心中霎时融化,变作一汪小小的水珠,“蹩脚皇上,下雪了” 众人抬头看天,可不是吗?细细的雪粒从天而降,紧接着,就是大片的雪花飘落,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头上、肩上变得一片明亮,“皇上,”西凌阿赶紧纵马上前,“眼看着天色将暗,又下起了雪,奴才护着主子,赶紧回城吧?” “只怕是人不留人天留人。”皇帝也很觉得后悔,叹息着说道,“这样的雪,用不到半路,我们就得冻病了,还是到山下去,寻找一户人家暂时躲避风雪,等明天早上雪停之后,再回行在。” “可是,主子,谁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愈加不知道山下的村落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主子贸然而至……” “你怕什么?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们,就说是上山观景的,错过宿头,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起身回城——多多给他们一些钱也就是了。你还怕我大清首善之区,会有黑店吗?” “奴才自然是不怕的,但皇上,您……”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肃顺催马上前,在一边说道,“镇常,就遵旨而行吧。”说完,他又对皇帝说道,“主子,您若是一夜不回行在,奴才怕宫中各位女主子和几位大人担心,不如奴才趁这会儿雪还不大,骑马回去通传一声?也好让他们放心?” “你回去不如我回去”西凌阿大声说道,“再不行,从侍卫中找一个人回去通传,也是能够的。” “西凌阿说的有理,你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西凌阿,你从侍卫中选两个人,赶紧骑快马回行在,告诉他们,明天一早朕就回去,不必担心。” 凌阿自去准备不提。皇帝大感懊恼,本来很高兴想出来游逛一圈的,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场微服出行,真叫够呛” 从山上下到谷中的村落时,雪已经很大了,村中一条通道,原本已经给人平整过的路上,积满了厚厚的落雪,马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沿路两旁的民居中,不时有狗儿望影而吠,对着这十几个不明来路的陌生人狂叫不已。 皇帝虽然不停的拍打着落在肩头的积雪,仍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经为融化的雪水打湿,冻得打了个冷战,“肃顺,别再东找西找了,随便找一户人家,投宿算了。我……有点冷。” 肃顺带住马匹,回头看看,眉头深深皱起,“主子,奴才看您的脸色很不好。您可不会是生病了吧?” “少废话,快点找一户人家投宿,再这样冻下去,可就真要冻病了” “哎,是”肃顺答应着,从马上跳下来,拉着缰绳在前面步行,眼睛不时在路边的民居前扫过。这里的百姓大多穷苦,房舍非常简陋之外,愈加主要的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根本没有能够容纳这十几个人居住的客房,向路尽头看看,触目所及,一概如是。难道要万岁爷住到柴房马厩里去吗? 听着马背上的男子轻声微咳,肃顺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认真寻找,随便的推开路边人家木栅栏,立刻引来又一阵犬吠,“有人吗?”肃顺吓得退了一步,高声呼喝,“请问,有人吗?” 隔着明亮的烛光,房内有人影闪动,“是谁?”是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这位大嫂,我家老爷上山观景,不料路遇风雪,人困马乏,能不能行一个方便,容我们借宿一也?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这,外子不在家中,孤儿弱女不敢留客,请您到旁处去寻找宿处吧。”女子并不出现,只是隔着门说话。 “这位大嫂,我们不必进屋,只求您行个方便,哪怕暂时将我们安置在柴房之中呢?只需有一个遮蔽风雪的地方,就求之不得了。” 这一次,屋内女子不再出声,沉吟了半晌,屋门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手托烛台,走到门前,那烛台照了照,回身大声说道,“娘,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呢” 肃顺无奈苦笑,“这位小哥儿,能否跟你母亲央求几声,明天我们走的时候,多多给你留下银钱,也好让你母亲给你买几件新衣服过年啊?” 过年穿新衣服的诱惑果然很大,孩子用力点头,“那好,你们等着啊”转身跑了回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又转了出来,扬起小脸儿对肃顺说道,“我爹不在家,我娘说,让我把你们引到柴房去居住——你真的多多给我留钱?让我娘给我买新衣服过年?” “真的,真的。”肃顺从口袋中摸了摸,怀中放着几枚用来打赏下人的金瓜子,他往外一送,“这个,先给你。可不要掉了啊” “这是什么啊?” “这是金子,比银钱还愈加值钱呢”肃顺勉强注释几句,“这一次能够让我们进去了吧?” 孩子平生第一次见到金子,欢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小手拉开栅栏,“快请进来,进来吧。” 肃顺和西凌阿两个搀扶着皇帝,进到柴房中,这里的面积很小,而且大约是为了门窗不严的缘故,室内一片寒冷,比之外面,除了能够躲避风雪之外,竟没有丝毫的暖意,“皇上,”肃顺低声叫,“您可好点了吗?” “让他们都进来。”他向外指一指,“没的为了朕再在外面守宿值夜。” “皇上,这怕多有不宜吧?” “这是什么时候?人多了,还能挤一挤,暖和一点呢” 肃顺想想有理,又把剩余的十几个人叫进柴房,君臣众人和衣而坐,在黑暗中相互无言,“哈秋”皇帝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越发觉得身上一片冰冷,“肃顺,这一次的事,是朕做错了。应该听你的话,不这样荒唐才是的。” “皇上,您这样说,让奴才何以自处?总是奴才未能尽到进谏之责,方有这一场小小蹉跌。等明天一早,天色放亮,奴才保着您回到行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君臣二人说了几句话,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是刚才那个女子的声音,“诸位老爷,天气寒冷,小妇人为诸位准备了姜汤,请各自取用一碗吧。” 听说有姜汤,众人精神一振,拉开门一看,果然,一桶冒着热气的姜糖水放在门前,边上是几个空碗和一把马勺。取进来分而印之,觉得舒爽了很多,“主子,真想不到,这一家的女子如此知礼。看起来,也是念过书的呢” “这样寒素家风,更可见人风骨。其实,只是从刚才这个女子和你隔门说话,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第31节奇异的出行 皇帝的话正说道这里,外面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虎子?虎子” “爹”那个男孩儿的声音随之响起,房门打开,孩子一溜烟的迎了出去,“爹,您回来了?可打得什么猎物了吗?” “这不是?”只听见男子得意的声音,就能够猜得到,这一趟的收获不小,“爹,这是狐狸吗?” “正是……咦?院中怎么有这么多马匹?虎子,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来借宿。娘让他们住到柴房中了。哦,还有人给了儿子金子呢” “金子?”男主人惊讶的问道,“在哪里?” “我给娘了。” 男主人沉默了顷刻,把打获的猎物交给儿子,径直走到柴房门前,伸手敲了敲,“请问,可有人在吗?” 肃顺起身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身材相当壮硕的汉子,眉目粗豪,带着和善的笑容,正在向内好奇的打量,“这位想来就是贵居停了吧?敢问?” 汉子听不懂他掉文的话,但后面半句却听懂了,“我叫陈生豪,这里是陈家镇。您是?” “哦,我姓苏。”肃顺临时扯谎说道,“我家老爷中意这碓臼峪的风景,带着我们几个来此探幽,不料错过宿头,又遇风雪,故而在贵府求宿。多有打搅之处,请不要见责。” “您是说,不要见怪吧?”得到肃顺肯定的答复,陈生豪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不见怪,不见怪。谁还没有一个要人帮衬的时候?再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事情,也是难免的。对了,列位可曾用过晚饭?” 陈生豪不提起还罢了,一经提起,从皇帝以下,顿觉腹如雷鸣“看你们的样子,就是没有用过。若是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和我一起用晚饭?不过没有什么好的,勉强填饱肚子总是能够的。” 走到这一步,也由不得肃顺再客气了,“那,就多谢你了。”他又加上一句,“等明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一定多多报偿。” “什么报偿不报偿的?山里人,不讲这个” 晚饭是切碎的白菜,烩以土豆,萝卜,再就着玉米面和高粱面的饽饽,虽然干涩难吃,但饥者易为食,众人还是吃了个小肚溜溜圆。那个叫虎子的孩子,还从地窖中取出几枚地瓜,扔进灶膛,等到菜汤熟透,众人吃饱,地瓜也烤熟了。剥开酥脆黝黑的瓜皮,显露里面黄澄澄的瓜rou,一阵甜香冲入鼻管,众人也忘记了身份,不顾仪态的大啖起来。 皇帝没有多吃,倒不是嫌难吃,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关节疼痛,自知是要生病了。勉强坐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和陈生豪说话,“老兄在山中打猎,每日所获,可还足够一家人浇裹之需啊?” “…………” “我是说,赚到的钱,够花用吗?” “这就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便好像今天吧,打得一支狐狸,明天拿到县城,能够换上五钱银元,这一两天之内,也就算是有了着落了。若是只打到一两只野兔,就没有那么多了。” 皇帝觉得奇怪,银元发行,是以磅为计数单位,怎么叫五钱呢?有心再问,又觉得头痛难忍,手托着腮帮,一言不发。肃顺看出他好奇,在一边主动说道,“老爷,五钱银元,就是半磅银元。百姓不懂这种西洋叫法,依旧以约定俗称之法称呼。”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再问道,“那,五钱银元,能够买很多东西吗?” “买上几斤盐,给孩子他娘扯上两三尺花布,再买上一些子药,也就差不多了。”子药就是火枪所需的弹药,陈生豪说道,“山中猎户,离了这些玩意,可是不行啊。” 皇帝以手掩口,咳嗽几声,“我看您家中饮食,多是素菜,难道没有钱买rou吃吗?” “若是说吃rou,也只是过年的几天,给孩子开开荤。平常时日,谁舍得买呦?一斤猪rou,就要两钱银子,您想想,打一只狐狸所得,不过二斤猪rou,够谁吃的?” 皇帝心中大感难过,这还是距离北京不过数十里之遥的昌平县境,百姓就连一顿猪rou都吃不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惯称贫瘠的省份,又会是一副如何凄惨的场景?自己这些年励精图治,竟似乎是全部落到空处原来自己二十年的努力,竟连让百姓吃上一口rou都成了奢望脑中一闪过这样的念头,更觉得头疼欲裂。一时间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听父亲和别人口口声声都是猪rou、猪rou,孩子干干的咽了口唾沫,“爹,您几时让儿子吃rou啊?很好吃的。” “等到过年吧,过年的时候,爹给你买rou吃。” 子很懂事的点点头,不再追问,“那,爹,您几时带儿子上玉虚观去,给娘求签啊?” “这个嘛,等明天吧。明天天气好了,爹带你上观里去,请老神仙给你母亲求一支平安符,保佑你母亲身体康健如初。” 皇帝心中、身上一片难过,对这样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精力追问,倒是肃顺,平生最喜好这种江湖闲话,忍不住在一边问道,“请问,什么老神仙,什么平安符?” “您还不知道吧?城外不远处的玉虚观,前几年来了一个老神仙,人称闲知道爷。算卦最灵而且,听说这个人有兴风作浪的本事。这位爷可还记得,咸丰十四年的时候,西北大旱?听说就是这位老神仙,念咒祈雨,方才禳助百姓度此劫难的。因为有了闲知老神仙,玉虚观中香火极旺这不,孩子他娘身子有病,虎子让我给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 “这话,怕是不对吧?”肃顺疑惑的问道,“我住在京中,听说,咸丰十四年的西北大旱,还是皇上亲身传邯郸黑龙山上的铁牌,方才求雨成功的呢。怎么算到这个什么老道的头上了?” 这是当年的旧事了,咸丰十四年,西北诸省,连带京畿地区,久旱无雨,从当年的三月起,每日骄阳如火,偶尔有一阵轻雷,几点小雨,连九陌红尘都润湿不了,自然更无助于龟坼的农田。不独本年丰收无望,明年的日子怕也难过了。河南南阳、信阳、罗山、襄城、许昌、兰封、考城,连梁山泊一带,吃水也成了问题。 皇帝明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但被臣民上章烦得没有办法,只好祈雨,最后有人出了个歪点子:找一颗虎头,从西山黑龙潭扔进去,提出这个办法的人说得振振有词,“龙,本来有痴龙、有懒龙,必是它睡着了,忘了该兴云布雨。现在扔一个虎头下去,就跟在马槽上拴一只猴子一样,让它一淘气,就偷不了懒啦” 于是便找虎头,谁知道竟然没有?后来终究在御药房找到一个,也不发上谕,只派了两个御前侍卫,携虎头登西山,从黑龙潭上扔了进去——这样糊涂到搞笑的方法,自然是不起半点作用的——谁知龙虎不斗,云霓不兴,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没有拿它当笑话讲,实在也没有讲笑话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说秋收无望,就眼前粮价飞涨,日子便很艰难,加以保定东南一带,发觉盐枭杀人放火,抢了三十多个村庄,裹胁到二千余人之多,拥有八百匹马,二百多辆大车,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这个办法不行,还有最后一策,就是请铁牌。这面铁牌悬在邯郸龙神庙的一口井里,邯郸离京师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驰,三天可到,但请牌的规矩,一向按驿站走,越慢越好,最好未请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灵助顺,面子十足。因而这面铁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乡。 说来也真是巧,铁牌未到,雨神先临,一早就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后,狂风大起,黑云越堆越浓,夹杂着轰隆隆的闷雷,终究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无不欢然凝望,望着白茫茫的雨气出神。但京中是如此,山西等省,依旧无雨,这一场大旱,不断拖了两年之久,到咸丰十六年,方才得到完全的缓解——唯一的好消息是,西北各省百姓,为求一顿温饱吃食,携家带口,逃难出关,暂时处理了不断搅扰皇帝心头的东北移民问题。 今天听这个陈生豪说,这场雨竟然是这个什么老道求来的,肃顺心中焉得不怒?他向一边凑了凑,低声说道,“主子,您可听见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妄人?奴才看,又有高峒元之流冒头了” 皇帝身心两皆难过,懒懒的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回头让人到观里去看看就是了。”他说,“我……我有点困倦了。各自休息了吧?” 顺起身欲走,陈生豪忽然说道,“这位老爷,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孩子的房中休息一夜吧?这样天寒地冻的,在柴房困觉,怕会冻出病来呢” “那,令郎呢?” “您是说孩子吧?不妨事的,让孩子和我们挤一挤就是了。” “那,就太多谢您了。” 第32节奇异的出行 在这陈家集的小村落中一夜睡醒,皇帝只觉贴身的小衣和身下的被褥全都给汗水打湿了,睁开眼睛,雪白的窗纸映托着早上的阳光,屋中一片明亮,靠床头的一张板凳上,肃顺歪着头,口水流出多长,不时的动几下嘴角,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他觉得有点口渴,身体动弹了一下,“老爷,您醒了?” “我……有点口渴。有水吗?” “有,奴才这就给您去取水来。” 到外面取来井水,用一个水瓢端进来,男子一饮而尽,令人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半点作用,口中还是干涩难忍,倒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一般,唇焦舌敝。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的身体刚刚发过一次烧,缺水也是正常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下雪吗?” “现在才刚刚过了辰时,雪早已经停了。不过映托着阳光,显得天色很晚似的。主子要是困的话,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男子撩开被子,猛的打了个寒颤,“唔,好冷” 手脚麻利的穿上衣服,肃顺伺候着他蹬上靴子,皇帝低头看着他已经多有华发的头顶,悄然叹了口气,“肃顺,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奴才是仁宗二十一年生人,今年五十五岁了。” “这一次回京之后,……”皇帝欲语还休,令肃顺大感诧异,“皇上?” “算了,先不说了。一切,等回京之后吧。” 整衣出屋,宽敞的院落中,西凌阿站在一角,和陈生豪说着话,另有几个御前侍卫正在和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嬉戏,“不算,再来”孩子一骨碌身从雪地上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积雪,猱身又向上扑,却给一个侍卫抓住手腕,下面一个扫堂腿,让他又一次飞跌了出去,“记住,用力不可用尽,否则,对对方趁势借力打力,你就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了。” 虎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应该如何不用尽全力呢?” “好小子,真想拜师啊?也好不过,在这里怕是不行,真有意学功夫的话,日后大上几岁,到北京来找我们,我们兄弟们退了值,不当差的时候,再指教你一二。” 肃顺咳嗽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给老爷请安”西凌阿带头跪了下去,让陈氏父子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家人的规矩好大啊 “都起来吧。”皇帝摆手,转而对陈生豪一笑,“陈少兄,真的是要谢谢您了。昨天在贵府上借宿一晚,日后定有报答。在下虽不敢自称有尾生愚信,自问却也有学为韩信之德。” 这两个典故,陈生豪一个也听不懂,眨眨眼睛,有听没懂,“您说什么?” 皇帝给肃顺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怀中又取出一把散碎的金瓜子,在阳光下明亮生辉,“陈老兄,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老兄笑纳。” “哦,这可不行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孩子他娘却是的,施恩不图报,才是男子本色,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陈生豪摇头摆手一起来,“这可不行,绝对不行的” “这点金子,不是要答谢你昨天容留之恩,更有一份,是要请老兄帮个忙的。” “什么忙?只需陈某能够做得到的,您只管说话。” “是这样。昨天听您说,离此不远有个玉虚观,上面有一个叫闲知的道人,谈人休咎,无不灵验,可是的?”皇帝笑**的说道,“我也很觉好奇,想趁着今天天色正好,上山拜会一二,但道路不熟,还请老兄为我们引路呢。” 肃顺一愣,“老爷,不是说今天就回去的吗?” “去过玉虚观就回去。”他冷笑了几声,“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高明道人,竟然有这样兴风作浪的本事?若是假的,自不必提;若是真的,日后回京,上奏朝廷,不是也好为国出力吗?嘿嘿,嘿嘿”听他语气冰冷,全无半点笑意,肃顺和西凌阿等人知道,这个十有**以招摇撞骗为生的老道,怕是要倒霉了 陈生豪不明所以,连连点头,“您说玉虚观啊?昨天我答应虎子,也要上观里去,为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正好,顺路。金子,请您还是收回去吧” 双方争论半天,皇帝看这样下去不是事,只好假意让肃顺把金子收起来,又让西凌阿抓住一个空隙,将其藏在自己昨晚用过的被褥下面——等他们发觉的时候,自己一行人早就走远了。 相互议定,由陈生豪暂做向导,引着众人到玉虚观之后,再相互各行其道,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子,一番苦恼,定要随行,缠得众人没有办法,只好让西凌阿把他抱到马上,和众人一起上路。 下过一场大雪的天气,比之昨天愈加晴朗,风中的空气非常清新,但骑在马上的天子,却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烦闷,即便尽量用力呼吸,却也丝毫无解,他心头纳罕,扭脸向其他人看去,别人似乎都没有他这样异常的感受,脸上带着笑容,相互谈天说地,一片轻松。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这身处的范畴不大对头吗? 他猛的一提缰绳,让马儿的速度加快一些,追上在前面引路的陈生豪,“陈大兄?” “是,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昨天我忘记问了,”他让马儿保持匀速,和陈生豪并排前进,“你说山居日子困苦,我倒不知道,除了猎物所得,全凭上天之外,这县内的钱粮赋税,可还是要缴的吗?” “怎么不缴?”陈生豪说道,“朝廷有旨意,每年三月到八月是封山期,不准猎户上山打猎,我们也只好以耕种为生,种地自然是要交纳粮米赋税的;其实,不止是这样,即便是打猎的日子,也要交皮毛税的,哎难啊。” “既然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做点旁的营生呢?例如,到城中或者县里去,做一点小生意?最最少,不是还能够省却这样雨雪风霜之苦吗?” “做生意要本钱,我们哪里有?再说,我们一家子,除了孩子他娘在娘家的时候念过一点书,都是不识字的白……白什么来着?” “是白丁吧?” “对就是白丁,连算账都不会算,做生意还不是给人家骗?” “那,孩子呢?虎子这孩子,我看倒是精明伶俐的,可识得字吗?” “和他娘倒是学了几个字,”说起儿子的话题,陈生豪粗豪的脸上一片愁容,“您是不知道,我这个当爹的,对孩子实在是有愧。孩子想上学,县里本来也有官学,但一来是离家太远;二来,太贵,上不起。” 马蹄的的,皇帝久久无言,“那,官学上学一年,要花费多少?” “总要三五个银元上下。” “怎么这么多?朝廷不是有旨意,让各地所办官学,每一年的学费不超过五两银子吗?这里怎么贵这么多?” “旨意是旨意。哪有这么便宜的?旁的不说,从咸丰十五年之后,县里几次加税,用作什么,我们不知道,只是听说,是为皇上到县里来休养,百姓要尽一份孝心。”陈生豪叹息着说道,“咱们老百姓孝敬皇上,那是应该的,但也没有连着四五年的时候,都要百姓孝敬的道理吧?难道皇上连着好几年都到县里来?当年乾隆爷下江南,也不是每年一游吧?我看,保不齐还是县大老爷贪财,这些孝敬的银子,都入了他一个人的腰包了” 皇帝没见过昌平县的首官,于其人品行所知不多,听陈生豪的话,沉默良久,“你住的这陈家集,都是以狩猎为生的吗?” “很多都是的,这里没有什么可耕地,也只好靠着山上有的一些野兽为生了。” “可有什么猛兽吗?” “这倒没有。”陈生豪用手向前一指,“您看,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玉虚观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来了精神,唯有皇帝,没来由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