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再续前缘
“出来了！出来了！哈哈，是个带把儿的！” 我逐渐从那种大脑缺氧、耳目无知觉的昏厥中清醒过来，直至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着奇怪的话。 什么出来了？什么带把儿的？ 我还不明所以，等待着呼吸的平稳以及意识的清晰。 “哎呦呦，这孩子怎么不哭啊，这可不行啊！” “快倒过来，打他的屁股！快呀！” 谁不哭？还要倒过来，真有意思！ 没等我反应她们准备打谁屁股，我就感觉一股更难受的眩晕感向我袭来。我竟被谁像提着兔子后腿似地倒着身子。紧接着我就被莫名地打了屁股。 “快哭呀！” 这下我算是明白了，她们所说的那个没有哭的孩子就是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象征性地大哭，并表现出一个婴儿该有的无知。 “好了，好了！总算是哭了！”一群人因这哭声狂喜，毕竟在她们眼里我只是个刚刚将临的小生命。 能有这样的体验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用较成熟的思想见证自己的出生与成长。然而，想到这里的我，却莫名多了一丝伤感。 我听到女人虚弱的声音，她向护士请求着抱我过去。随后，我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放在了一个很柔软且温暖的地方。那大概是母亲的怀抱。 “他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胖很多，我以为，以为他会像老鼠那样小。现在这么大，这么大真好，实在好啊。”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被拿远的电话里发出的，必须要人加入理解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我必须要和老鼠一样小，难道就不能和小狗崽一般大吗？不管怎样，老鼠，还是太小了吧。 想到这里，我竟觉得一丝明亮且刺眼的光线冲进我的视觉领域。我在渴望睁开眼的潜意识下，缓慢撕出两片眼皮，试图让更多的光线进入眼睛。 然而，这一想法却引起了所有人的恐慌。 “天啊，那孩子怎么睁开眼了，他才刚被生下来呢！” “的确，真奇怪！” 我听见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还有一些人的小声议论声。视线在一团揉碎的混沌中变得清晰。确实，这个时候我是不应该把眼睛这么早就睁开的。 于我而言，这却是我的天性。我并不想以为谁而做出改变。很快，我看见女人苍白且带着惊愕的面容，以及环绕在周围的医生和护士的表情。他们每个人都像是吃了这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一样。 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吗？ 当我决定张开嘴说几句话，让他们更加恐惧的时候。我竟发现我除了可以发出像母猫发情时的奇怪声音。仿佛长在我喉咙间的不是声带，而是一个坏掉的电喇叭。 但是，人们却喜欢这声音，特别是在我声嘶力竭的时候。 “哎呦呦，瞧着小家伙嗓门儿有多亮呀！” “是啊！这将来一定是个歌唱家啊！” “哈哈，刚才还担心他不会哭呢。” 人们像是淡忘了我从刚生下来就可以睁开眼这件事，仿佛这种没有语言的反抗才是一个婴儿该有的表现。因个体迥异而生长出的恐惧，如同一张飘忽不定的网，它可以网住所有仁慈和礼遇，泄露出残暴和狠毒，但只要你稍稍对它示弱，并“俯首称臣”，这张网就会荡然无存。 正哄笑间，一个小护士却突然尖叫着，“血！血！这个女人在流血！” 谁？谁在流血！ 我哭得更大声，虽然这并非我本意。原谅我只是想融入进这场交谈中。 “快把孩子抱到婴儿室里去！大人必须马上做手术！快点！”我听见医生的呵责声。紧接着场面一片混乱。 加上我的嗓音又足够大，所以我真的很难听清周围的人都在说些什么。只是冥冥中，我感觉到一双如同来自地狱的眼睛正盯着我看，它像是穿越了人世间所有的冗杂与荒凉，毅然投射在我身上。这眼神有着会说话的魔力，它略带神秘并语气轻挑地对我说着，我看穿你了，你是个扫把星。 那双眼或许来自于我的心，亦或是真的存在。但眼下这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产房外面等待我们的是更加毁天灭地的混乱——走廊里到处是四处逃窜的病人和工作人员，他们就像失了魂似的疯狂逃逸着。 抱着我的小护士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东张西望着，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恐怖画面，眼睛瞪得像两颗玻璃球一样大，甚至再用点力，就可以把这两颗眼珠挤出来。 发生了什么？ 真见鬼！我不能说话，却能随性所欲地嘶喊。真应该有一部婴儿翻音器，这样小护士才能知道我内心的焦躁。 我尝试扭动自己那并没有发育健全的身体，看看她究竟在惊异些什么。而我早该料到周围的人到底看到了什么。 小护士很是机灵，赶忙带着我向走廊的另一侧跑去。我的脑袋被她紧贴在怀里，所以我对她的心跳声听得真切。此刻那个“小马达”正在飞快运作发出快而无序的“咚咚”声。 我现在已然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再也不能借他人之眼洞察周围的事情。所以在我的脑海里荡漾着的是女人尖锐的呼喊声、男人粗重的呼气声、医护人员的引导声，或痛苦不堪的声音，或拼死挣扎的声音，期间甚至还夹杂着一些类似于野兽卡住喉咙后的干咳声。 小护士边跑边略带哭腔的喘息，让我很难不受她的影响而心乱如麻。看来，这所医院也难逃一劫。 我无法触及那片成人的世界，却用于成人的思想，这反倒害我更加恐慌。想到我现在竟是一个骨胳不健全的婴儿，且最亲的人都不在身边，突然有种身在地狱的绝望。 她会带我一起逃吗？怎么可能！我和她非亲非故的。那她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要怎样见我的家人！女人现在怎么样了？我父亲呢？他怎么还不出现！ 我空有这些想法，却完全没有办法控制它们不要出现。它们就像一颗颗跳跳糖，水分的作用下，在我的脑袋里跳来跳去，而几乎每一个都要经过那个让我苦不堪言的致命点，让我感到如万蚁噬骨般的精神痛苦。 小护士将我抱进了婴儿房，此刻几个同我一样被人遗忘的孩子正在这里放声哭泣。她将我随手放在了一台保温箱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我心里不禁咒骂，但再一回想，她也是情非得已。与其带着我一起在外涉险，不如让我待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婴儿房里其他婴儿的哭喊声简直可以撼天动地，照这种情形来看，这里必然会成为怪物们的屠宰场。真是愚蠢之极！ “哇——”我因烦躁而发出了一种类似野猫抓狂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被这怪声吓了一跳。 奇怪的是，其他婴儿竟像是服从命令般地停止了哭泣。如同掉落地上的玻璃球不再弹起，房间里的哄闹声嘎然而止，只剩下屋外那些哭天喊地的嘶喊声。 哼，真神！这群家伙竟能听明白我的意思。 然而，这种沾沾自喜并没有持续多久。我猜想这其中的缘由，大概和其他动物能够听懂同类的语言一样，我和这些婴儿远比和那些成人更容易交流。 要是那些怪物能够听我的命令才好呢！ 如此想法，皆是无稽之谈。乱世当道，一个平庸而弱小的我又怎能阻止和改变什么呢。除了希望能出现一个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好心人外，我此刻真的别无所求。 我盼望着，盼望着某一个从这里路过的人可以停下来抱走一个孩子，盼望着有谁来到这里告诉我们不要怕，灾祸已然过去，更盼望着父亲来到我的身边，融化我那焦躁不安的心和痛不欲生的惧。 我又一次听见了时间划过的声。，想来这些天，几乎无数无刻不受煎熬。我只想过得普普通通，但这个不平静的世界却注定让我们承受这份存在的沉重。 上帝不会派神来帮你，最在乎你的只可能是爱你的“天使”。所以当我听见有人闯入还担心着会不会是某只怪物碰巧路过的时候，父亲的脸竟从画面中切入进来，浑身散发着天使才有的光芒！ 真的，是你吗？爸！ 如果可以，我真想哭出声来，然后紧紧地拥住他。我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种重逢，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 父亲怔了许久，眼神同产房中的那些医生、护士一样，显得极其惊异，像是在亲眼见证令人生畏的画面，而那个画面中的主角却是我，他的儿子，活了两回的儿子。 他开始犹豫。这种犹豫或许是不确定我是他儿子引起的，又或许是因为他怀疑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不可能睁开眼睛。总之，他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孩子身上。 不！不！不！我才是您的儿子！回来！你给我回来！ 我企图撕破喉咙向他哭喊，却又担心因此而害了更多人，甚至我们自己。我努力回忆，尝试用一些小动作引他注意。而这竟使我感到一种比窒息还要令人难受的紧张感。 该死！我早该有所准备的！就在刚才我就应该想到他会来的。而我应该怎样向他表达我是他儿子呢？该死！你就不能过来吗？ 我甚至想要翻个身，或者让自己的身体更听使唤些，可是我没有办法，也做不到。这具身体根本跟不上我的思考和需求。 快想想！他就要抱别人走了！快呀！ 相信我，困难与挫折，绝对能激发人身体里最深层且最可怕的潜力。这种潜力甚至可以追溯到记忆深处，让我想起当我还叫秦圣的时候，父亲常和我玩的小把戏——将手一上一下摇摆着，像招财猫那样。 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即便不能实现动作的标准，但只要我持续做这个小动作，总能让他看见我的心。 于是，我尝试摆动自己的手臂，并刻意发出“吧啦、吧啦”的声音。因为小时候父亲总这样学我。 快过来啊！我的老爹呀！快来瞧瞧你可怜的儿子吧！ 值得庆幸的是，“吧啦、吧啦”的声音一发出，我就成功诱取到他的关注。早知如此，我不该还加上这无聊且看上去愚笨的动作。更何况，这会让我看上去更加不同寻常，毕竟哪个刚出生的孩子会睁眼，甚至还会自娱自乐呢！ 父亲走过来，惊奇得像半截木头。他呆愣地站在我身旁，抽吸一口气，茫然失措。 我看着他紧咬住的嘴唇，还有他那如被人当头一棒似的呆傻模样，忍不住喊他的名字，然后命令他带我走。可是我不能，也做不到。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暴乱，像是谁受到了极猛烈的棒打，紧接在后面的是一种类似于野兽受惊吓时发出的嗷叫声。 父亲因此而变得焦躁，仿佛时局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我从保温箱里取出，并紧紧地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