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料峭孤寒八声甘
郑丹青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榻的旁边就是一扇窗子,大好的阳光从那里漫溯进来,照的人全身都暖洋洋的舒坦。 温度是恰到好处的,这地方的建筑想来格外讲究,冬暖夏凉的正房,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里,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的待遇。 耳旁有一些熟悉的琵琶声,断断续续零零散散的,不像是再弹奏,倒像是再调音。 这声音应当是从隔壁房里传来的,影影绰绰的,让人听不真切。 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再响起时,还伴随着女儿家的清唱。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只有一句词便戛然而止,停的十分突兀。 偏偏这句歌词,却将正在浑浑噩噩之间的郑丹青惹得清醒了几分,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后背与左肩的伤口都疼的极厉害,让他不得不咬牙忍了,方才没叫出声来。 隐隐约约的听到一声淡淡的叹息,郑丹青又听有男子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怎么不唱了?倒是个好句子,只是奇怪的紧了,非五言非七言的,这是什么?文赋么?” 男子的声音听来熟悉,郑丹青深深的呼吸了几次,让自己身体上疼痛的叫嚣平复了一些,细细去想,这才将这道声音与昨天晚上那个“小王爷”联系到了一起。 洛阳城里真可谓是官员多如狗,皇亲国戚遍地走。自己随随便便冲撞一个人就是一位驸马,也不知道这位“小王爷”,又是历史上哪一位有名的人物。 “不知道,奴家昨夜也只听得这么一句,还是那人随口说的,再问也没问出来后面的来。” 回答的自然是那位潇潇姑娘,郑丹青不由得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命数可真是折折回回,绕着她走,偏偏又回到这里来,还如此的狼狈。 倒是那句唱词……琵琶几段辗转,便勾勒出几分萧条冷落、凄怆悲凉的味道来,秋意深浓、冷清意重。 不过头一句而已,这位潇潇姑娘竟然就已经把握住了整首词的格调,果然是一位才女。 这时又听那“小王爷”笑道:“若说着世间上的缘法,可真是百转千回四个字方能解释的通了。你如今也放心吧,管这句话是他从别处听来的,亦或是自己做的,他若是这一次不把后面的说出来,咱们就不放他离开便是。” 潇潇也跟着笑道:“小王爷也不是孩子了,性情怎么还是这样胡闹?这人毕竟是伤了驸马爷的,让人家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未必就肯这样善罢甘休。小王爷把人往我这里一藏倒是轻巧了,万一被驸马爷那边的人知道了去,让奴家怎么在田流坊里呆下去?” “呆不下去又怎样?大不了你跟我一同出京就是。这京城就是一锅浑水,乱七八糟的,我早就不想呆了……”话语中带了两分牢sao、八分散漫。 “小王爷!”潇潇急忙打断他的话,“小心隔墙有耳。” “嗯,不说了,是我轻慢了。” 二人不再多做谈论,潇潇再度把弄起琵琶来,逗出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味道来。 郑丹青安静的思付了一会儿,又觉得嗓子干渴的厉害,于是压抑着咳了两声。 “呀!你醒了!”潇潇果然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她倒了一碗水,扶着郑丹青坐了起来。 “多谢姑娘。”郑丹青轻啜了一口,看着潇潇微微一笑,“看来在下和姑娘当真有缘。” “你跟当朝武驸马的缘分也不浅,”那位小王爷也从后面绕了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郑丹青,嘿嘿一声冷笑,“当街胁迫驸马,多少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若是把你往洛阳府一送……呵,那至少是个发配充军的下场。不过我猜,以你这身子骨,走在半路上也就差不多断送了。” 小王爷又冷冷的打量了郑丹青一番,摇头道:“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驸马爷叫板。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如此猖狂?” 郑丹青自然明白,自己的生路此时就把持在这位小王爷的身上。 但他天性不愿谄媚行事,这时候也不会去说什么溜须拍马之言,只淡淡一笑,道:“昨夜之事,在下也不知道小王爷看见多少,不过在下后背那道鞭痕却是实实在在的。驸马爷醉酒之中脾性暴烈意图杀人,我一个大活人也不是箭垛子,总不至于就站在那里任他杀吧?至于叫板?在下是不敢的,不过是正当防卫罢了。再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千年前乱世当中的人都知道的道理,如今这等盛世,总不至于无人知晓吧?” 伤情不妨碍性命,却也不轻。 郑丹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只觉嗓子干哑的厉害。 潇潇察言观色,又为郑丹青端了一杯水来。 “呵,还真是个读书人。”那小王爷闻言只觉好笑,语气中带了三分嘲讽的道,“可惜读书读迂了,不过是商鞅一句俏皮话似的东西,倒还真的有人当真。” 郑丹青谢过潇潇,此时也只淡淡一笑,不轻不重的道:“世人行事自然无法可控,不过公道自在人心。” 这句话里也不知什么东西打动了眼前的少年,小王爷微微怔了怔,没有再出言反驳。 “你们男人家是不是一见面就非要争辩个你死我活的?”潇潇在一旁浅笑道,“一个伤的连**榻都起不了的家伙,小王爷也非得跟他辩三分。” 少年哈哈一笑,也不着恼,只随手拎了个酒壶,又找了一只杯子,开始倚着窗子自斟自酌。 潇潇侍候着郑丹青换药,少年就在一旁懒洋洋的打量。 看郑丹青对待潇潇一副温良恭俭让,又带着几分客气与疏远的模样,与平素风月场上那些常客差距甚大,便愈发觉得此人与众不同了。 “多谢。” 也不知是第多少句道谢的话出口,潇潇听得乐了起来:“郎君要是真的想要谢我,就将昨天晚上那一句后面的话补全,省得惹得奴家心痒痒的,一整夜的辗转反侧。” “没错,”小王爷也在旁边添油加醋,“书呆子最应该做的还是作文写诗,这种在街面上打架斗殴的事情,还是留给我们这些人做才好。” 郑丹青闻言仍旧不慌不忙,微微思付了一下,问道:“小王爷准备如何处置在下?”
这话题转的太快,少年微微一怔,从鼻尖儿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来:“我还没想好。” 昨天晚上,郑丹青就敏感的察觉出,这少年与其他纨绔子弟有些与众不同。就算是阿普拉,言语之中也难免会有几分张狂之意,毕竟是在钱财上高人一等的,说话间与寻常百姓有些出入倒也正常。 眼前的这位少年倒颇有些玩味,虽然顶这个小王爷的身份,可自称从来都是“我”,这一点,颇有些意趣。 “小王爷想要将在下交到洛阳府去么?”郑丹青继续发问,声音不温不火,仿佛正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般。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喝酒。 “如果在下这首词合了小王爷的意趣,小王爷能放在下离开么?”郑丹青再度问道。 “词?”少年微微怔了怔。 “嗯,”郑丹青微笑道,“在下这一篇并不是诗,但也不是文赋。是一种带着格律的长短句罢了,不过附庸风雅而已,怕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潇潇姑娘明显十分感兴趣,忙问道:“这是哪里流传来的东西,到有意思,以往并没有听说过。” 郑丹青笑而不答,只再度看向少年:“对于在下这个不情之请,不知小王爷意下如何?” 少年打小就颇好音韵之道,这时候心有好奇,却又不好与外人之前显露,此时只故作大方的挥手,道:“你先做来听听,其余事情再说。” 郑丹青微微一笑,又转向潇潇:“敢问姑娘这里有纸笔么?若只是念的话,不免会有些差池的字词。” “有的,郎君请跟我进来。”潇潇颔首,引着郑丹青进了外室。 这外室与普通人家的屋子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看起来介于香闺与书房之间,半是铜镜胭脂,半是书卷文房,十分有趣。 郑丹青走的艰难,每走一步就会牵扯到身上的伤口。 潇潇在一旁相扶,郑丹青嗅着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兰花香,心里又不免想起夏东风来,前世种种,实难磨灭。 郑丹青性子浅淡,甚至对于生死一事也没有常人那么多的畏惧之心,经历过一次之后,对此更是愈发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此时看着极似夏东风的潇潇,郑丹青的心中涌起几分复杂的情愫来,一时也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分不愿折戟沉沙于此的愿望来,于是沾墨提笔,将柳永的这一首《八声甘州》在心中盘桓百转,落笔而书: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苍然凄苦,一时对了几分郑丹青在整个世界里怆然独立的味道。 落笔用的是后世宋徽宗的瘦金体,如此抽筋去皮单剩下一腔风骨,走的是偏锋料峭孤绝冷落的路子,竟也正巧对了这词的味道。 呵,千古江山,盛世如歌。一身才华难展,半步世情悠悠。 ……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