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言情小说 - 剑试花容在线阅读 - 结局 步步莲华

结局 步步莲华

    所有的兵戈相接在这一瞬间都停下,韩咎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抬眼间,面前竟密密麻麻都是自己的人。“璇玑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一个士卒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四.....四十万......”

    “你他娘的不是说八十万吗?”韩咎大怒,一把将那人拂在地上,一口鲜血迸得到处都是。大雨倾盆,所有倒下的立起的旌旗都湿透,所有正义的邪恶的鲜血都涤荡得了无痕迹。他无力地跪倒在满地的雨水里,一代胜者脸上滑下的,却分明能看清,是泪。

    他捂住脸庞,嘴里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她不会原谅我了,她不会原谅我了......”

    风吹雨过,渺渺万里。

    群山外的行军前,花非卿突然捂住胸口,一阵被抽空般的剧痛。

    副将立即扶住她:“娘娘,不要紧吧?”山路旁芭蕉垂露,天色一下子阴沉得厉害。

    她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

    她从来不相信什么预感,然而,这世间太多的信仰,都只是因为牵挂。

    因为看不透的旦夕祸福,因为触不及的生死无常。

    远方隐隐传来一阵孤零零的马蹄声,一骑孤马,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飞奔到她跟前,马上下来的人单膝跪地,将一封军书,递到她的手边:“娘娘,秦关皇上独迎琼羽百万大军,不幸......驾崩......”

    一滴雨点,不知何时,打在她微红的颊边。

    意料中的事。

    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勾起一边的唇角,那人小心翼翼地瞥着她,又将手中的军书往前递了一些:“娘娘,可要去秦关,见皇上最后一面?”

    去见他最后一面,至少这一生的相惜,都不会再留遗憾。

    然而趁机攻打韶城的机会,也仅仅只有这一次。

    天边云水潺潺,浩荡无波。

    最后,她抬起头,望前方一望无际的道路,开口,只有三个字:“继续走。”

    那人的军书还悬在半空中,便怔怔地看着千百只马蹄从自己身前踏过。

    雨声缠绵,马蹄踌躇,无论是苏禊玉还是楚慕云,都以体恤生民闻名军中。馈千军于粮饷,救民生于危难,凡他军中之人少有不感恩戴德。她身后的,有不少都跟随他们已久,如今纷纷停鞭驻马,向着秦关的方向,翘着凝望。

    她朱唇紧咬,狠狠一夹马腹:“谁敢回去,一律军法处置!”

    眼前一片模糊,明明什么都已看不见。耳旁只剩了急促的马蹄声,没有人再犹豫,没有人再优柔寡断,所有的马都跑得异常地快,山路上雨花飞溅,密林中寒鸦惊起。八百里路,竟然在一天之内就已行尽,攻其不备,韶城慌忙中调兵招架,也不过只调集了二十万兵力。

    战袍早已被鲜血和雨水湿透,她手中长剑挥舞的动作丝毫不再拖泥带水,酣战过半,沙场之上,却不知是谁率先哼起了一曲小调:

    玉龙长携斩关山,飞蓬曾未渡燕然,征夫白发犹百战,不过萧萧易水寒.......

    然后,似秋风掀起层层麦浪,整个战场上都回响起了低沉面嘹亮的歌声:不过萧萧易水寒,不过,萧萧,易水寒.......。

    甘云碧血,秋雨杏花,吹花愁叹,弹剑长歌。

    慕云,我必凯旋回朝,还汝未了江山梦。

    三日后,韶城失守的消息传入秦关。

    她握着这一战的捷报,在一个素白的营帐前,轻轻驻足。

    微风从耳畔撩过,吹得满地木叶少少地响,她不觉间已经侧了耳,想去听帐内的声音。然而,目光却只不过瞥见了帐门前,一件已经破旧得不堪的衣裳。

    依稀看得清玄青的底色,上面淡淡莲花的纹案。

    那夜,风是这样的风,衣裳也是这样的衣裳。她跟他发了脾气,一个人躲在林中的大树下,他扔了繁杂的军机,踏着那遍地的月光寻她而来,将那染着他气息的衣裳,轻轻披在她肩头:“卿,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而如今,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站在他的帐前:“慕云,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却没有迫不及待地迎出来,递给她一碗水,或是晃着手中的酒葫芦,如同炫耀般地邀她:“卿,我新煮的酒,要不要来尝尝?”

    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会看着她馋的模样,又得意地将酒收回去:“哦,我忘了,你现在可滴酒不能沾。”

    然后,独对轮月,酣然自饮。

    醉罢揽她入怀,复携一缕香。

    青丝不识白发,相守不知离别,而恍惚之间,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已了解他这么多。

    帐前帷幕轻悬,风吹即动,轻如鸿羽,而她,却没有丝毫胆量将它打开。如果她进去,看到的是他冰冷僵硬的尸体,如果她进去,看到的是他满身的伤口而血已经不再流,如果她进去,他却没有突然睁开眼,幸灾乐祸一般地笑:“原来你也会担心我......”

    世人皆非圣贤,她又怎能保证,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自己仅剩的理智不会轰然崩塌.......。

    总有一些人会离她而去,不管她愿不愿意去面对。

    最后,她举起的手,还是放下。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尽。她于此间悄然转身,自言自语般命令道:“得埋忠骨,青山之幸,葬之从简。”

    韶城是琼羽入琼必经之路,韶城攻陷,离京都便只有一步之差。

    花非卿从京师调集了五十万兵力,来去一月之久,她的肚子却越来越明显,妊娠初期吃什么都想吐的症状已经过去,她变得贪吃,路上见到酸涩的野果子都忍不住想咬一口。副将开玩笑说酸儿辣女,娘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小皇子。

    而她明白,那是苏禊玉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

    再过大胆的人,面对自己最珍爱的东西时也会变得小心翼翼,韶城之内,四坊五禁人烟荒芜,她的马蹄却不由自主地放慢,生怕太大的晃动会惊扰了那桃源深处,他尚在沉睡的影子。

    街道两旁炊烟疏淡,有纵横交错的三尺深巷,不知通向何处。

    马蹄声悉悉落落,行到一条小巷之前时,却听见其内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哭声,那啼哭高昂尖锐,只有婴儿才能发得出来。

    花非卿望了望自己的肚子,自从这个生命来到后,她对所有的孩子都异常喜爱,当即翻下马背:“我进去看看。”

    巷道狭窄自然容不下这么多人马一齐进入,副将在后面叮嘱了一句。青石板的道路两旁不过是一些寻常人家,如今早已是了无人迹,哭声就从那小巷的尽头传来,仿佛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婴儿哭得更加大胆更加有力,她的脚步也不觉加快。

    而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道劲风擦鬓角而过,她是习武之人,略加感觉便知此人内力深不可测,第一反应是护自己的小腹,招架的速度自然便晚了一步。

    最后整个世界都充斥着一阵酒香与龙涎浑杂纯厚的男儿香,她眼前一黑,倒在一方温暖结实的胸膛里。

    眼前不知道是被什么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只依稀感觉有风不断刮过脸庞,火辣辣生疼,可见二人已经是在飞檐走壁,速度非常人能及,稍加思索,她缓缓抬起手,朝着感觉中那人面庞所在的地xue轻轻一触。

    青葱般柔若无滑的手指,没有修饰略显纤长的粉红色指甲,那么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漫兴涟漪。

    他果真不太习惯地将她的手握住:“女人,别怕,是我。”

    韩咎,无论是从手心还是从声音都能分辨得出来,她的手腕在掌心里微微翻动,一阵酥麻的痒。他浑身的神经都在一下子崩紧,却在此刻,触到了她手中早已准备好的银针。

    银针是无毒的,但在毫不防备的情况下刺入一个人的掌心,多数人都会选择松手,他轻哼了一声,手臂无意识地一缩,却没留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暗招不成,她继续逼问:“你放不放我下来?”

    脚尖在飞檐上一点,他答道:“我不会让你攻入京城。”

    “以你这种方式,败得都比胜得光彩。”她毫不留情地讽刺,字字句句如悬崖垂冰,“我再问最后一遍,如果你还不放手,迎接你的可能就不是一根针这么简单了。”

    言讫,她另外一只手也缓缓张开,五只指缝内,竟都夹着一根寸长的银针,颜色泛着青黑,显然都是淬过剧毒的,每一根针颜色都不一样,淬过的毒自然也不同:“它们之中,总有一根会取你性命。”

    她靠在他胸口,能清楚地听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耳旁的风声几次缓柔,他必是又转了几个方向,终于在一个地方风平浪静,他的手腕急急抽走,她身下一空,开始疾速坠落。

    在半空中努力转了一圈,才勉强使后背先着地,眼前蒙着的黑布被打开,多云天气并不耀眼的日光,照耀出四周井然有致的假山池藻,燕齿朱桥,竟是一片秀美的皇家园林,她却没心思去欣赏,右手习惯地去抚自己的小腹。

    韩咎立在莲池之岸,深黑锦袍之上烫金的三爪腾龙,仿佛随时都会驾云升空,他望着她,女子那么怜惜那么心疼地抚摸着的地方,曾经嬛嬛一袅不盈一握,而如今,那么一点微妙的弧度,在他眼里却仿佛能掀起惊涛骇浪。

    胸口之中的某一处,陡然一阵刺痛。

    他许久才迈动脚步,往她的方向移动了一些:“这孩子......是苏禊玉的?”

    “是”她毫不掩饰地回答。

    “他动了你?”声音骤然放大,他又忍不住向她移了几步,使劲扳过她的身子,“告诉我,不是你自愿的!”

    却见她捂着肚子迅速从地上站起来,目光中,是一眼望不尽的虚无:“他都已经死了。”

    死了。池边木叶簌簌而下,归于春泥,不知宿处。

    她在求自己放过他?

    他低下头,凝望自己的双手,是这双手杀死了苏禊玉,杀死了这孩子的爹.........。

    他甚至连一个扶养他长大的权利都不敢请求。

    惶恐地向后退了几步,看着那深墙边肆无忌惮盛开的莲花,在她十几年并无多大变化的轮阔之上,绽开儿时那并不遥远的容颜。

    “女人,你不知道,我败给了你十四年。这些成与败,我早已经不在乎了,我只是害怕在战场上与我无情厮杀的人是你,我害怕江山美人我不能兼得,就只能是一无所有.......”

    次日,琼羽皇室中传来了一个消息:“世子外出领兵数日,带回来一个容颜倾城的女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世子即刻将其封为世子妃,赐居琼华宫,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出,于是关于那个女子的美貌,也不过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有人说是因为世子深居数载,却极少有碰过女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子嗣,自然恩宠极盛,而花非卿知道她其实是被锁在里面的。

    没错,是锁。

    琼华宫别的没有,唯独地势极高,从窗外向下眺望,高可十余丈。韩咎算得她有孕在身,就算是轻功再好都不会敢往下跳。她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来往,唯独韩咎有的时候会端来一碗参汤补足她妊娠期格外苛刻的营养需求,再顺便讲一些近来朝中发生的奇闻轶事,讲完之后她还没反应,自己就已经先笑得不亦乐乎。

    转眼又是七个月,一天比一天大的只有她的肚子,到如今走路都吃力。她趴在那扇小窗前,看春花开败,夏草如茵,秋风送晚,而此时瑞雪纷飞,似漫天鸿毛。

    对面鸳鸯瓦上的碎雪不知是何时被震落了几片。一件玄青色的外袍消然披在她肩头。韩咎大步走到她身前,交雕花窗棂掩上:“别看了,外面冷。”

    视线恍然被隔断,她却依旧执着地望着原来的地方,许久后,她道:“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后,你放我走。”

    “为什么非要走?”他使劲将她的头扳过来,强迫她望着自己的脸:“苏禊玉已经死了,你就算是走遍了全天下都不可能再见到他,其他的,我都可能给你。”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他一味地认为自己可以难她全世界,但最终却是连欠她的都还不上。

    “你不让我走,也行,不过我会一辈子恨你。”她的语气极淡,“你算得很准,我现在的确是什么都不敢,但等这个孩子出生之后,我总会想办法出去。”

    没等他再说话,房门便突然被人推开,一个手下俯在韩咎的耳旁低语了几句,花非卿没听清,只见到他说完后,韩咎便猛然拍桌站起,只道了一句:“什么?好,我马上就去。”

    手下退出宫门,他对着门外伫立了很久,才缓缓侧过身来,身后的地上,有被人带进来的雪花痕迹,不一会就融成一滩又一滩深色的水痕,转而不见,他决然离开,独独留下一声:“这样,我倒宁愿你恨我。”

    他的长袍还留在她肩上,她将其扯下来,唯独盖住了小腹,窗子是朝南开的,她继续将其打开,朝着一个方向,深深凝望。那里——璇玑。

    只是这样的宁静仅仅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她便看见四周的宫殿里突然冲出来一大群太监宫女,怀里抱着自己平生积攒焉的金银首饰,有些甚至连衣裳都还不整,便已经开始抱头鼠窜,积雪地里任何声音都传不远,但凭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逃命。

    而下一秒,她便明白了他们逃命的原因,西边的天空已被火光照亮,如日薄西山流连那垂暮山河。

    不一会儿宫墙便被人扣开,她看见数百张熟悉的面孔,同样的火红色战袍,曾经沙场百战,她也曾数百次点过他们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她都依稀记得。这才想起,她在琼羽已有七个月,七个月的时间,就算苏禊玉不在,璇玑也不会没有举动......。

    心中狂喜,她忙在窗上挥舞着双臂,然而就在此时,宫殿的四面八方,突然齐齐地窜起了丈高的火焰,将那孤零零的一幢高楼,包围在漫天火光的中央。

    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琼华宫里住的是她!

    宫殿周围显然是被事先洒了酒或是油料,火势蔓延得极快,不过片刻就已经将整座宫殿吞噬,墙壁和地板都是木料制成,一点小火星便足以将一切焚得灰飞烟灭。四周“噼啪”大作,再去喊人必定不能被人听见,她所住的房间只有一扇门,只有门外有通往宫外的盘旋木梯,但这扇门,她若是能打开,早不用在这儿待着了。房内的床帐被褥已经被引着,她略加思索,立即将可以烧的东西全部堆在门前。第一次发现肚子里的小东西已经长得那么那么重,她做完这些就已经是苦不堪言,门口的东西已经烧得破败不堪,她脸上被火焰烤得剧痛,门却一丝动静也无,抬手一触,手上顿时烧起一个火炮,那门,竟然是铁做的。

    然而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她都来不及去看一眼烫伤的手指,便望见了破门闯入的人和右臂处一条空空荡荡的袖管“胖子?”

    “娘娘,我来救你出去!”胖子缺一条胳膊力气倒极大,只手将她从地上牵起来,往门外送:“娘娘,当年你救我一命,胖子我日思夜寐久不能忘,如今终于找到一次报恩的机会,就算是死也要护你出去!”

    花非卿挤了好久才勉强笑出来:“我可没救你。一只手换一条命,有些人还是不愿意的。”

    话虽这么讲,她却几乎是用了所能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木梯之上已经横满了剧烈燃烧的断木横梁,整个宫殿亮如白昼,胖子一脚将几块烧着的木头踢开:“娘娘,这边走。”

    她又马上赶过去,然而刚跑了两步,小腹处竟然传来一阵剧痛,眼前所有的东西都一闪,身体瞬间仿佛被电光贯穿,意识再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倒在了楼梯上。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胖子似乎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忙去扶她:“娘娘,忍一忍,这个时候一定不行!”

    “我知道,”她努力支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小腹却又是一阵剧痛,意识又一次从清醒变得模糊,身旁的所有都在噼噼啪啪地响,当眼前再次回到面前的景象时,她第一刻看见的,却是胖子的胸口已经被一把染血的长剑穿过,血液缀在剑尖上,连成一串鲜红的珠玉。

    他的嘴一直张着,但花非卿知道,他再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了。

    身体在她面前直直倒下,露出后面执剑的人,一袭血红的战袍。

    身下一阵又一阵的热流,她连救她的人死在自己面前都顾不上,一把将那人的小腿抱住:“你看清我是谁,带我出去,帮我......”

    “皇后娘娘?”那人望着她,一时竟不相信地上那满裙血水落魄不堪的人是往日万人之上指点江山的皇后,那么高贵的人,现在竟会抱着自己的小腿.......求他。

    他没有多想,俯下身去,将她横抱起来。

    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悸动,怀里的人那么柔软台梨花带雨,曾经,他以为这样的人只能用来仰望,永远可望不可及........

    而就是这么一瞬的犹豫,头顶一块燃烧的横梁突然坠落下来,他都没有发现。

    直到自己的头颅被砸中,花非卿从他的怀里滚落,这一次她一直从楼梯上滚到宫殿第一层的平地,每一根神经都被痛所充斥,再也不间断,身下的血流更加汹涌,从这里到宫殿外还有十几步的距离,而她已经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的一生,往往就是差这么十几步,而在生命的最后,就连一毫一厘,都是天与地的遥远。

    嘴里溢出一声轻吟,眼前的火光再亮,她都已经看不清,衣裳不知道是何时被点着。红色的的火焰,红色的衣裳就像三年之前,她奋不顾身地冲进靖安王府的大火里,冲进那个夜晚,他生命的最深之处。

    她看见他其实一直都好好地活在那大火里,周身的火光,其实是洞房之夜跳跃的鸾烛。

    他依旧是一袭喜袍,她依旧是霞帔着身凤冠束发,她赴了宴,便早早地回到府里,看他张开双臂,醉拥佳人入怀。

    “卿,我们成亲的那一天,就喝这酒,可好?”

    她笑着接过他手中的合卺酒,仰头,饮尽。

    这一次,没有机关算尽,没有阴阳两隔,所有的所有,都是情浓酒浓,鱼水丝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参商皆已没,去去从此辞,生当复赤归,死当长相思。

    死当,长相思。

    恍惚中真看见他从火光中走来:“卿,我们回家吧。”

    她不觉已经浮起一弯浅笑,无比安稳地,将手交在他的掌心:“好。”

    千里外的璇玑国,谁的梦里枕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如凤凰*涅槃,重生时的第一声长鸣。

    玉床之上,苏禊玉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动。

    眼前一片黑暗。

    是晚上了么?世界为什么这么黑?

    不对,西面有一扇小窗,每天晚上都会有长明的宫灯。

    自己明明已经醒了,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哦,自己的耳朵还是好的。

    耳边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心头一喜:“非卿。”

    他想起来,在他昏迷之前,非卿还怀着他的孩子,不禁又狂喜地呼了一声:“非卿!”

    可是,床边为什么会有膝盖触地的声音,非卿怎么会给自己下跪?“皇上......”

    嘴边的笑容又缓缓地沉了下去:“非卿呢?”

    床榻之下,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却没有人回答。

    “你们的耳朵都聋了吗?我问你们非卿呢?”太大的动作让他从床上滚落下来,冰凉的地,双腿却没有知觉。

    不知从何处传来婴儿的哭啼。

    哭声越来越近,那样熟悉,那样亲切。有人轻轻扳开他的手,将一团柔软的襁褓,放在他的怀里:“皇上,这是您和娘娘的孩子,是个小皇子。”

    难怪他会觉得这哭声这么好听,他将头埋在襁褓里,一阵馥郁的奶香,婴儿轻轻地笑了,他也跟着笑。指尖抚上他的小脸:这孩子,哭得声音这么响,一定和他娘很像吧。

    “皇上,我们火攻琼羽皇宫时,不幸正值娘娘临盆,娘娘临死前将小皇子放在血水里,保全了孩子性命。”

    临死.......?非卿死了。他早该猜到的。

    他努力将那孩子抱紧,一遍又一遍闻他身上她残留的味道,那么温暖,那么清新的味道,他问:“为什么会是火攻?”

    这世上最大的无奈,说出来时反而往往最是淡然。

    许久后,一串膝盖触地的声音再次传来:“臣愿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死有什么用?纵然这一生踞身巅峰,主宰万人生死,却究不能挽回一个,他爱的人。

    “罢了”,他摆摆手,“都出去吧。”

    一列大臣刚刚退去,看不见的眼睛里便滑下两行清泪,坠落在怀中的襁褓里,他抱着他们的孩子,声音清远而空灵:“孩子,你知不知道,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回家,可是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说着,不觉间已经热泪满襟:“爹答应过她的啊,她回不来了,她不在了,非卿不在了,你没有娘了.........,世界上,就只剩爹一个人了.......”

    有人说,看不见红尘的人,就不应该有泪。

    而他再也看不见红尘。

    她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三年后,璇玑帝苏禊玉传位于年仅三岁的太子,自己隐退铸剑山庄,于幕后辅政。

    又三年,浣花、非墨、卿颜三剑问世。

    ******

    雪峦山。茅檐、竹屋。屋檐下一串浅色的风铃,随着山风的节奏,一阵阵摇晃清响。

    朴素的床榻之上,红衣女子静静沉睡,眉心一朵血色莲花,因眉间的舒展而绽放得格外妖娆。

    床边,是两个气质出众的男子,前者金冠玄袍,英气逼人,后者,是一个戴着玄铁面具的僧人。

    “这是你第二次找我做这种折寿的事。”

    “没错,还是对同一个人。”

    “你不怕重蹈覆辙?”

    “怕,当然怕。”韩咎上前一步,在她榻旁坐下,指尖缓缓抚上她眉心的印记,那莲花里面融着他自己的血液。门外,青云出岫,归鸟倦飞。他道:“只是这覆辙,以后恐怕没有人再去蹈了。”

    “我总是希望她能够忘掉一些事,大概因为知道得越少的人痛苦就越少........。”

    “对,也不对,”鬼面僧一笑:“这世上能做到宠辱不惊的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什么都看不透,第二种,是什么都看透了。”

    他说着,却也并不拒绝,右手结了一个佛印,按住她的眉心。

    十二瓣莲花的花瓣渐渐合拢,成了最初的模样,最后一簇火焰也消失,此花经历含苞吐蕊盛开凋谢,春风夏雨,秋霜冬雪,是时候,该归于她最初的地方。

    这种抹去他人记忆的密法叫做反璞归真,他的手抬起来时,她的眉心已经什么都没有。他十指合十,轻轻一声叹息:“一切孽根,皆由缘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醒来时身旁一个人都没有,唯独林梢风清,檐上月明。

    她总是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就像抓在手心的雪花,只拥有了一瞬,便荡然无痕,但她没有打算去多想,人生苦短,总不能将光阴浪费在虚无的回顾之上,唯一能有一些印象的是一种花的名字——莲。

    于是,她在门口的泥塘里洒了一大把莲子,那些莲花第一次开的时候,她下了山。

    山脚下平平常常的酒馆,扫帚上挑着招揽客人的酒旗,她站在前台,对小二吩咐了一句:“有什么好点的菜,都上点儿吧。”

    刚说完,身后却刮来了一阵罡风,她灵巧地回头,一把将横飞来的东西抓住,竟是一盏喝了一半的酒坛子。她也不客气,仰头就喝了一口,身后传来一个人爽朗的嗓音:“哈哈,包青地,几年不见你长进不少啊。”

    放下酒坛,就看见一个酒rou和尚,这人想必是自己以前认识的,她也不掩饰,坦白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酒rou和尚大惊:“那我考你几个问题。”

    “请指教。”

    “第一个:你叫什么?”

    她有些奇怪:“包青地,你刚才说的。”

    酒rou和尚看着她的神情,一口酒顿时喷了出来,好半天才开始大笑:“哈哈,喝酒、喝酒......”

    并不多追究,她释然一笑,自己斟满了一杯,推杯换盏直到月上中天。她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醉得这么爽快过。到最后,两个人都喝得半酣,酒rou和尚把她送到酒馆门口,忍不住就问:“你忘成这个样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仰头,眺望天边一轮满月,心里莫明浮出了一首诗:“芭蕉叶上三更雨,人生只合随他去。便不到天涯,天涯也是家......”

    酒rou和尚本就不是知书达理之人,听到她这一句,更是抓耳挠腮,不知所云。

    而她只是久久凝望着夜色里那墨色的山头,她早已不是原来那个可以为情所困的女子,拿得起的东西,便可以轻易放下。

    从此,以风月为友,以林泉为伴,以江山为侣,道家说:“忘足,屣之远也;忘要,带之适也。”

    相忘于江湖。

    夜,璇玑边境,一队兵马正速度缓慢地行进着。前不久,西方蛮族突然发兵进攻璇玑,一时势如破竹,璇玑军队一退再退,战势情急之下,太上皇苏禊玉不得不重出朝庭,复出之时,朝中所有臣子都惊讶地发现不过区区六载体,他竟已是满头银发。

    此刻,他一架轮椅行在军队的最前,银发之上月色皎皎,仿若流瀑。他看不见,却极其准确地将头转向身旁的一位将领:“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那将领恭恭敬敬一辑:“回皇上,此处是雪峦山。”

    他点点头,又在嘴里默念了遍:“雪峦山......”

    军中的粮饷已坚持不了几日,而他记得这条山脉一直是常年积雪,也不会找到什么吃的,眉头不禁深深锁起,而就在此时,前方却突然传来探路的人一声喜悦的呼唤:“皇上,前方山上竟发现了荷塘数亩,其内莲华灼灼,定是祥兆啊!”

    千里积雪深处,怎么会有莲花?

    将领士卒纷纷大喜,皆以为有天降神谕,立即快步追了上去。

    他一个人悠闲地行在队伍最后,六年来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突然,眼前毫无征兆地一亮。他睁开眼,便看见一轮明月,静静地悬挂在对面的山头上。

    月色深处,依稀有人家。

    他知道,这一战,他必乘胜而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