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说了一辈子假话的人（下）
陈墨出门刚刚走到街口，就碰到了那个小校尉孙凤武。 孙凤武累得直喘粗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大人，那边要出发了，就等您自己了，您快跟我走吧！” 忽然孙凤武发现陈墨竟然是从那间当铺里走出来的，于是顾不得其他，赶紧对陈墨说道：“大人，这间当铺里面那一老一小可都是咱们八面城最臭名昭著的骗子，您可千万别让他们俩给骗了，尤其是那个老家伙，据说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实话！” 陈墨想起刚才老人为了强忍住咳嗽而绷得极为僵硬的身体，说道：“应该是……被骗了。” 孙凤武一听，顿时一惊，赶紧说道：“这两个不开眼的，竟然骗到大人头上来了，您等着，他们骗了您什么东西，我这就让他们全吐出来！” 陈墨微微一笑：“不必了，不值钱，还是赶路要紧。” …… 见远处陈墨一惊走远，少女便转过头来，只见眼中的悲怆和伤感全都不见，笑盈盈地拍了一下当铺老板的肩膀，说道：“不错不错，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当铺老板这才睁开眼睛，笑了笑：“没想到这个老屋子改造的柴房还派上了用场，真是……”还没等说完，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苍老的身躯随着每一次咳嗽都会剧烈的抖动，而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几分。 少女放下手中的铜钱和棋子，为当铺老板轻轻地拍打着后背，脸上有些担忧：“我这就去一趟凉州城，把棋子换成钱，然后给你去买点药。” 当铺老板摆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这是老毛病了，治不好，不过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况且这棋子是天山雪玉啊，真正认得的人哪有几个敢收的。放心吧，我没事，今儿中午还想吃你做的炒白菜呢！” 少女展演一笑，拍了拍胸脯：“没问题，今天要好好庆祝庆祝！” …… 八面城北门。 陈墨来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发现车队变得有些变化，马车除了那辆快被箭射穿了的那辆，竟然又多了两辆，其中一辆还有金黄色的华盖，在汴京中可能极为普通，不过在八面城这种边塞城镇出现就显得极为奢侈了。 于此同时，除了那些金甲御林军之外，车队里还莫名其妙的出现了十多个人，这些人皮肤黝黑，身材健硕，而且都穿着蛮人服饰，但却似乎并不是蛮人…… 陈墨这次并没有看到那位平阳公主，也没有看到那名佩剑的婢女，但在上马的一瞬间陈墨似乎感觉到了背后两道冷冷的目光直刺脊梁骨，害得陈墨虎躯一震，险些掉下马来。 一行人在孙将军以及众多八面城将士的目光中缓缓离去，给八面城的老百姓和将士们留下了无数谈资，与之有关的话题不知道会被讨论多久，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一个月，亦或明天这一行所谓的贵人就会像无数经过这里的普通人一样，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成为实至名归的过客。 人已经走远，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孙寅静静地在城门口站了一会，淡淡说道：“回府。” 贵人走了，孙寅就又成为了那个名符其实的孙将军，在这座八面城里，或许只有了这位苦守了这座边城十余载的孙将军才是真正的贵人。 但孙寅明白自己并不是贵人，于是每次有贵人经过这里，他都会极尽全力的去给贵人们留下更好的印象，然而这里终究是边疆，终究是远离繁华的凉州，终究是一个人烟稀薄的戍边小城，十几年里又有几个贵人经过这里？ 将军府门口有两棵柳树，不知道已经长了多少年了，可是粗细依旧只有碗口一般，而高度也只是将将超过了屋顶上的那块顶梁瓦。 孙寅回到府中之后并没有急于回屋里，反倒是对府里的这两棵枝头泛起绿意的杨树显得颇有兴致。 孙凤武紧紧地跟在孙寅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那些贵人们为什么要带那么一个瘦小子呢？” 孙寅听到孙凤武的话，觉得孙凤武这句话问得有些聪明也有些傻，或许在孙凤武的眼里只有坐马车有侍卫的人才算是贵人，而那个孤身一人的少年就变成了一个所谓的瘦小子。 孙寅并不知道有时候孙凤武略显幼稚的眼光反而更能看清事实，反倒是孙寅还对于自己侄子的这个极为幼稚的想法感到一丝不悦：“那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瘦小子。” 能与那位……婢女秉烛夜谈，能让那去意匆匆的一行人等上一刻钟，孙寅摇了摇头，似乎是对孙凤武的否定，似乎又是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可思议：“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瘦小子，那么他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瘦小子。” 言语间似乎有些矛盾，但孙凤武能明白，于是便想起那家当铺的事情来：“今天上午那个少年去了当铺，似乎还被骗了些物件。” “哦？那你怎么不去要回来？”孙寅有些不解。 “我说去帮那位把东西要回来，但他却说不必了，要不咱们现在去？”孙凤武小心翼翼地说道。 孙寅轻笑着摆摆手：“他说不必，那就不要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想法，这个谢雨霏虽然有些姿色，不过那位少年现在可是愿者上钩，再说你也驾驭不了那小婆娘，就不要再掺合了。” 孙凤武有些愤然地说道：“那位可是出身汴京，若我是霏儿，自然也喜欢出身好一点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孙凤武又开口道：“对了叔，我的推荐信怎么样了？” 孙寅轻轻地拍了拍孙凤武的肩膀：“别着急，就快了。” 孙凤武有一点的失望，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但失望有时就像是一颗老鼠屎，很容易就能坏掉一个人整个的希望。 一夜没合眼，孙寅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对孙凤武说道：“你先回去休息休息，想必那封信的回执都已经快到凉州境内了。” 孙凤武显然并没有像小孩子一样好糊弄，不过昨晚折腾了一夜，现在确实有些疲倦，于是懒懒地“嗯”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屋内去休息了。 孙寅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柳树光秃秃的树干，却已经在脑中想象着柳絮飘飞的情景。 回到府中，孙寅自己亲手泡了一壶茶，还是用那套平时都舍不得用的名贵的紫砂茶具。孙寅一个人坐在桌前，却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 八面城的老百姓们都知道孙将军从外地来，只有一个亲人，就是那名小校尉孙凤武。 八面城的老百姓们知道，鬓发已有白丝的孙将军每次抵御蛮人的时候总是冲在最前面，因为他是八面城中斩杀蛮人最多的人。 八面城的老百姓还知道，孙将军为了把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在了军队当中，于是他一生未娶。 可是八面城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是，孙将军在来到八面城之前曾经有一位妻子，那年他们很甜蜜，她还有了他的孩子。 那年的孙寅也只是一个校尉，也不叫孙将军。 那年蛮人的铁蹄突然南进，一路上无数北魏百姓惨遭荼毒，其中就包括孙将军的家人和妻子——还有那位未蒙面的腹中的孩子。 于是世间少了一个孙校尉，多了一名孙将军。 每当孙寅看到柳絮纷飞的时候，便总会想起她。 她没有柳絮那般纯白无暇，也没有柳絮那般灵动飞舞，而她与孙寅也没有在柳絮纷飞的时节许下多么难以忘怀的爱情誓言，她就是一个普通到极点的女子。 但她的名字叫柳絮。 所以每当春天柳絮纷飞的时候，孙寅总会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看，她还在。” 一句假话，对自己，说了一辈子。 —— 当铺内，当铺老板和少女谢雨霏正开心地对着一盘炒白菜片大块朵颐，吃饱的老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破天荒地用剩下的几枚不多的铜钱去附近的一家汤池洗了个澡，回到当铺默默地把本就摆放的很整齐的物件又重新收拾了一遍，按照平时的习惯，当铺老板决定睡一个午觉，不过此时突然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少女正在屋外洗衣服，听到老人的咳嗽声便急急赶了过来，问道：“没事吧？” 当铺老板的咳嗽愈发的严重，而刚才那一次似乎比以往的每次都要更加的厉害，不过他的精神却很好，看着少女渐渐成熟的脸颊，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乌衣巷里的那个女子，当年的她似乎也是这般模样，而他则是乌衣巷中一个祖祖辈辈开着当铺的少年，虽然地位差距极大，但他还是毫不顾忌地表达了对少女的仰慕，然而少女却掩嘴轻笑：“你没事吧？” 他笑得更灿烂：“我没事。” 因为她，他一直未娶，她也未嫁，却不是因为他。 有一天，她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大河边，周围是一群戴着斗笠的僧侣，他在远处听不到她与那些僧侣们在说些什么，直到她抱着那个小女孩含着眼泪地跳进了大河。 他义无反顾地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但他已经不再年轻，当年的当铺少爷早已经变成了当铺老板，于是当他竭尽全力把两人拖上岸的时候，孩子虽然还好，但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她被冰冷的河水浸泡的太久，容颜惨白，嘴唇抖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无法发出声音，而他则是极力地让声音变得平稳一些：“我没事。” 然后她带着笑意去了另一个有温暖河水的地方。 当铺老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些，但他还是笑着拍了拍少女的脑袋：“我没事。” 少女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很细心地帮他盖好了被子，然后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便去洗剩下的衣物。 然而当铺老板似乎并不是很舒服，起来把被子叠好放在一边，然后一股脑喝光一大杯白开水，然后才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想到少女刚才脸上的笑意，当铺老板也露出了一副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闭上了双眼。 梦里他看到了年轻时那条热火朝天的乌衣巷，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时乌衣巷中走来一名少女，轻声地问他：“你冷吗？”这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了天空中温暖的阳光，脚下温暖的土地，附近还有温暖的河水，他惊喜的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暖洋洋的。于是他说道：“我没事。” 然后他的身体渐冷。 一句假话，对别人，说了一辈子。 （昨儿写的一章不太满意，不过今天这章感觉还可以，于是出来得瑟一下，可能有些酸，不过酸中带甜嘛。顺便说一声，从今儿开始争取每天两更，保证每章都是三千字以上的大章，不拿两千糊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