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小学每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有一回抽考，老师从班里四五十名学生中抽出十几位学习成绩比较优秀的送到镇上最大最权威的学校去考试，周边所有村里的学校选拔出来的学生统一集合在这里，说白了就是比一比哪个学校教的更好。 方磊小学上了六年，没去过一次。方锦上了六年，一次没落下过。 到了考试这一天，天还灰蒙蒙亮的时候，每班抽到的学生要在自己班门口集合。学校老师一般会提前联系好一辆车送学生去。其余没被抽中的学生这一天就可以呆在家里放假一天，因为学校里几乎没有老师上课，他们全都跟着成绩好的学生去了乡里。 方锦四年级下学期一次抽考，头天晚上老师临时通知说联系的车子出了问题来不了了，就让班里的学生骑着自家的自行车去，没有的就跟邻居借一辆骑。反正离乡里也不算特别远，骑自行车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距离，早上早点儿走，应该没有问题。 方锦一听不乐意了，自行车家里倒是有，关键是他不会骑啊。 他也学过，差一点儿就学会了，脚蹬子连着蹬了好几圈，车子越跑越顺溜，结果一回头发现在后头扶着车子的方小爸不知道啥时候松了手，方锦一紧张，车子不受控制的倾斜，偏偏正好遇到一个小下坡路，吓得方锦小脸唰白，根本记不得刹闸，于是乎小车直接带着方锦一头撞进了坝子旁边干枯的野湖里。 打那以后，方锦再也不碰自行车。 最后是方磊骑着自行车送他去的。他跟方锦不一样，学自行车没蹬几圈就能骑着跑了，反正皮厚，不怕摔，多跌倒两回也就好了。 平日里没少骑着老头子那辆二八杠自行车窜东窜西，有时候方锦在屋子里看书，听到叮铃咣当的声响，一准是方磊野回来了。老爷子每回都气得拿扫帚抽他，你爷爷我骑了三十年，也没你骑三天摔的惨！你看看，看看，就车轱辘还算好的，这车子都不用按铃铛，骑上去自己都会响！ 六月中旬，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方磊换上一件皱巴巴的白汗衫，胸前还有印着一个巨大的米奇头。这其实是他最好看的一件衣服了。在老家去乡里考试是件很光荣的事情，能被抽上的，就说明自己孩子学习成绩好，方磊不想给方锦丢脸，因此头天晚上偷偷的把那件衣服洗了晾干。明明只是送方锦去考试，却搞得比他还紧张。 他不是大人，却也要脸。知道这种场合要穿的体面。 一般去考试的学生在这天都能得到一笔不小的零花钱，联考两天，中午不能回来吃饭。小学生考试只有四门，语数外再加一科常识，自然科学，思想品德放在一起，两张试卷一起考，两天时间，早晚各考一门。 方小妈临走给了方锦十块钱，方大妈也偷偷塞给他十块。孩子争气，可不能让他受委屈。 第一场考试八点半开始，方锦进去考试，方磊就去旁边的游戏厅里打游戏，玩的也不专心，边玩边看墙上的时间，算着点儿生怕方锦考完试出来找不到自己。 正玩到劲头上，学校里铃声突然想起，方磊一刻也没停留猴子一样麻利儿窜出去。 方锦平日里有个习惯，不管他用多久把试卷作完，也一定会反反复复的检查，坐到最后一秒才出来。也许是从小养成这么严谨的性子，长大以后才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医吧。 方磊摸准他的性子，因此也不急，他不出来，自己就一直等他。 汹涌的人潮一股脑从教室里涌出来，方磊算着从教学楼走到大门口大约需要十分钟的距离，乖乖站在校门口等着他。 以此同时同样听到铃声的方锦放下试卷慢条斯理的走出教室，看见班里的同学和老师围在一堆讨论着什么。有同学眼尖，看到方锦一把把他拉到队伍中去。 这时候老师的手里已经拿到了他们测试的卷子，把答案写到试卷上。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这题你怎么解的，那题你选的是A,B,还是C呢。 方锦淡淡瞥了一眼，实在没什么兴趣。 现在讨论还有个毛用，试卷都已经交上去了。眼下当务之急就想赶快去找方磊。 “哎，方锦，这道题你怎么解的？老师说有三种方法，可是我怎么也算不出第三种。你……你能教教人家吗？”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拿着试卷问他题，这女生是班里的班花，长得好看，平日里班里的男同学都围着他转。但是方锦不喜欢，因为她讲话的声音实在太嗲。 每回听她说话就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恨不得掉满地。 方锦看了她一眼，干净利落说了两个字：“不会。” 班花的脸瞬间通红，像一只煮熟了的小龙虾。都说女孩子脸红可爱，可方锦怎么也看不出来那点儿可爱了。她的眼神，明明就像要杀人好嘛。 关键时刻，老师一声解散救了方锦。同学一窝蜂的散开，吃饭的吃饭，上厕所的一路狂奔，老师在后边大声喊：“都看着点时间，下午考试别迟到了！” 方锦背着书包快步逃了。 妈呀，女人好可怕。 校门口的方磊等了半天也不见方锦出来，急的他踮着脚尖伸脖子往校园里看，直到看到方锦班里的同学瘦猴，“哎，同学，你看到方锦了吗？” 瘦猴也认识方磊，学校里的霸王谁不认识啊，于是立马狗腿的说：“我刚刚还看见呢，应该一会儿就出来了吧。” 正说着呢，方锦一路小跑着就过来了。 方磊看见他，裂开嘴笑了笑。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因此越发衬得牙齿白，就像电视里放的佳洁士的广告，阳光一照，明晃晃的反光，闪得方锦的心脏扑通扑通的响。 方磊走过去习惯性的伸手摸摸他的头，明明已经十一岁了，却一直不长个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像老人说的那样，他太聪明了，脑袋里装的东西多，所以才压得长不高。明明自己只比他大了一岁，个子却高出一个半头。 “考得怎么样？”方磊笑着问他，虽然心底知道这句话完全是多余。再难的试卷在方锦米安全完全不值一提。 方锦没有回答他，只是皱着鼻子拽着方磊的破汗衫闻了闻，是游戏厅里烟酒混一起形成特有的味道，末了，略显嫌弃的问他：“方六石，你又上哪儿野去了？” 方六石说的就是方磊。这其中缘由要从方磊的小名说起，方磊单名一个磊字，家里人一直叫他磊磊，方锦听得多了，就记住了。有一回上课，方锦老师叫他们“磊”这个字的时候说：“同学们记住了，三个石念磊。” 小方锦灵光乍现，一个磊是三个石，那两个磊就是六个石喽。 打那以后，小方锦就成天跟在方磊屁股后边喊他方六石。 方磊把胳膊搭在方锦的肩膀上，满是宠溺的拧了拧他的鼻子：“小家伙，你这长得是狗鼻子吧，恩？怎么这么灵？” 为了考试起了个大早，早饭也没来得及好好吃，现在已经中午，两人的肚子都已经饿扁。方锦把兜里揣着的十块钱赛给方锦，说咱们去吃点儿饭吧。 那时候物价多便宜，去街上吃一大碗面条也才一块五，十块钱，足够俩人吃上好几顿。 方磊很不屑的把钱又塞给他，“这点儿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当零花吧，跟你哥我在一起还能花你的钱！走，今儿哥哥带你搓一顿。” 兄弟俩随意在镇上找了一家小饭馆，门口立着的木头牌子上写着鲜红的“胖子炒菜”。 “要吃什么随便挑啊。”方磊指指墙上贴着的菜单示意方锦选一选。 方锦瞥了一眼，紧接拉着方磊就要走。这家菜不便宜，他身上的10块钱顶多点一个素菜加两碗米饭。 “怎么了，宝贝儿？”方磊一脸不解，说好的要吃饭，怎么来了饭馆就要走？ 方锦指指墙上的菜单，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这家东西太贵了，咱去吃点别的吧。” “别怕，哥有钱。”方磊拉着他按倒在板凳上，然后朝着胖乎乎的老板招手，道：“老板，来一份鱼香rou丝，一份炒芹菜，嗯……再来一份烧鸡外加两碗米饭，哦，对了，芹菜不要炒的太熟，我弟弟喜欢吃脆一点儿的。” 饭店老板拿着笔刷刷在本子上记下，时不时的一瞥透露他内心的狐疑。方磊自然知道老板是怕他没钱，虽然他已经十二岁，个子长得也比一般小孩高，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掩盖不了的稚气，也难怪老板会怀疑。 于是方磊伸手在兜里摸索半天，最后甩了一张五十大洋放在桌上。 老板一看，笑嘻嘻的接过钱炒菜去了。 方锦有些纳闷，他知道方磊偶尔会赚些小钱，但是没想到他有这么多。五十块钱，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算是巨额啊。 方磊平日里不过趁着放假的时候攒些瓶子之类的破烂玩意儿卖，这也赚不了几个钱啊，毕竟两个瓶子才一毛钱。再有就是暑假的时候拿着一根棍子去河底摸知了猴褪的壳去卖。 这种壳是一味中药，在农村里经常有人下乡去收，三十块钱一级，价格不菲。但是这东西特别轻，有时候装满满一化肥袋子才刚刚一斤重。 可是方磊眼贼尖，手脚像猴子一样灵活，因此一个暑假过去，所有的小伙伴都没他捡的多。他们的村子临着一条沙河，一条坝子将村子与河隔开，这边是村庄，那边是庄稼地和一些树林苇丛。这种地方一般盛产知了猴，夏天一到，夜晚站在村子里能看到河底树林里透出来的光，那是村里的人打着手电在摸知了猴，这个东西活着的能卖钱，没褪壳的一个两毛，褪了壳的知了一个一毛，村里有人专门收这东西，一般晚上收了，第二天一早去城里的饭店卖掉。一晚上下来啊，也能赚个十几二十块的零花钱。 夏日傍晚，人们吃过晚饭在家里看会儿电视，等天一擦黑，三五成群的纷纷结对去河底。一来夏天本来就热，在家里还要开风扇浪费钱，河底就不一样了，到处都是苇丛树木，小风一刮，非常凉爽。二来嘛，摸一些知了猴还可以赚钱，就算不卖也可以自家炒了吃，这东西营养价值非常高，吃了对身体好，因此何乐而不为呢。 方锦跟着方磊去过一次，俩人打着小电筒跟在老爷子的后边，苇丛旁边都是庄稼地，白天看上去倒不觉得有什么，晚上黑漆漆的，地里边高矮不一的坟头看上去有点儿瘆人。方锦胆子小，下了坝子拿着手电筒的下手都快抓不稳，心里当时就有点儿后悔来了。 河面上偶有风吹过，芦苇的叶子随风摆动，一时间沙沙作响，人在黑暗中反而越发敏感，方锦觉得那影影飒飒的叶子像极了飘忽一定的鬼影。吓得他直拽着方磊的衣角死活不撒手。 一晚上下来，他一个没摸到，老爷子和方磊倒是装了满满一盒子。 那以后，他再也没天黑去过河底。 结果一暑假下来，方磊就成了荷包满满的小富豪。 反观方锦，兜比脸还干净。 其实真不怪他，也不怨他懒，主要是方锦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家里人并不愿意把他放养。有一个方磊成天野的不着家，那方锦自然就得圈着养起来。 有一回方锦实在看书看得无聊，就央求方磊带他出去玩儿。他一撒娇，方磊就没招，于是偷摸带着他去了。 三伏天里，地里的庄稼都晒焉了，树上的知了热的直叫唤。 打小家里人都把方锦当小公子养活，没怎么风吹日晒过，结果这一出去可不得了，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脸上，来没走多远呢，小脸就唰白，接着豆大的汗就顺着额头滴下来。 方磊当时吓得懵了，几个同行的小伙伴也都是半大点儿的小屁孩儿，哪儿见过这场面，吓得一个个都以为方锦要死了。 要不说方磊能混到这一片儿的老大，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还算有点儿脑子，等过了几分钟稍稍冷静下来，想着也许是中暑了吧，赶紧把随身带着的水壶里的水咕咚咕咚给方锦灌了好几口。又抱着他跑到一棵树底下的阴凉地儿，变戏法似的掏出兜里的清凉油在他太阳xue的位置擦几下，休息了好一会儿方锦才算缓过来。 那一天可想而知，一无所获。等方锦缓过神来的时候方磊直接拉着他回家了。 哪儿还有心情找啊，万一半路里小祖宗又晕了咋办？别到时候知了猴壳没找到，把命搭进去了。 打发走了小伙伴，回去的路上方磊还给方锦买了一根绿豆沙的冰棍，绿豆可以解暑，希望宝贝儿吃了以后能好一点儿，当然，他心底其实更希望能用着一根小冰棍收留方锦，回去可千万别告诉婶子自己带他出来玩儿了。 小方锦吧唧吧唧舔几口，乖乖点了点头。 这样算下来，似乎这几年了方磊真的好像攒了不少钱。但是方锦心里也很清楚，这些钱的一大半儿其实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平日里兄弟俩去赶集，家长给的钱方锦全都用来买书了，有时候碰到卖好吃的，能馋的走不动路，但是一想到要吃，就得少买一本书，就只能生生忍下来。 这时候方磊就会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他买好吃的。 反正生活中的种种，似乎好的东西，方磊永远都紧着自己先来。明明这五十块钱他要攒一暑假的知了猴壳，但是为了让自己吃一顿好的，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拿出来。 这一顿饭，他要晒多少太阳，爬多少树才能换来，方锦太清楚不过。 可是方磊从来不跟他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