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二)第一次上朝
宋历二百零七年的十一月七日,清晨七时,阿图在承天门验过了牙牌后便进了皇城,因他是第一次上朝,所以就由鸿胪寺的一名礼仪官引至朝房待朝。 承天门之后是端门,在端门与午门间建有多处朝房,供官员们候朝。朝房也有等级之分,最靠近午门的两间房是属于亲王、郡王、公、侯等贵胄高爵和内阁的,其后往南则按官员的高低品秩排序,越靠南越表明在那里候朝的官员品位低微。 阿图是从二品下的二等子爵,又是驸马,所以朝服就是绯色,前后各绣一块麒麟补子。前宋的乌纱帽两侧各有一根长长的翅,走起路来一弹一弹的,若是生气了,摇摇头就可以打人嘴巴,又威风又方便。本朝的官帽却是一对小圆翅,扇苍蝇都嫌不够用,这让他深觉遗憾,感到美中不足。 他被引到北面的东首第二间朝房之中,但见靠墙摆着一张张的太师椅,除此之外就别无长物,茶案、茶几等也自然是没有。一些官员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另一些则有站有坐,小声地议论或是交投接耳。 看到赵图进来,睁着眼的人都有些纳闷,谁都知道他是个无职的人,还是名在读的学生,跑来朝会干嘛?虽然不解,但绝不会有人上前去问一句:“如意子今日有空来上朝玩啊?”反而人人都拱起手来,笑脸相迎。 此间朝房里都是二、三品的文官大员,其中有三人的身份比较特殊,乃是户部左侍郎崔述、右侍郎王闻臣、兵部左侍郎韦护,分别是崔琳琳、王益之和韦勖的爹。其他人等则多半在和长乐的婚宴上,或是在双龙号的首航日里见过的,因他记性好,每个人模样都是记得上心间,喊得出嘴边,当即便堆起笑脸,叫着一个个的名字问好。 四下地拱手打揖一番后就来到了崔述的面前,见他五十余岁的年纪,面皮细嫩,颌下留长须一缕,带着点书卷气,暗道:“听说崔家人无论是男女都长得一副好相貌,崔琳琳的爹要是穿上道袍,拿柄拂尘,到有几分画上吕洞宾的风采。” 和王闻臣、韦护见礼之时,少不得寒暄了一番,两名狐朋狗友的爹都说了好几句提携犬子之类的亲热话。接着就是阿图最喜欢的工部侍郎郑梓,这人管着工部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仅送礼豪阔,在双龙号上帮闲也起劲得很,听着就让人高兴,两人自然又是一顿好言好语。 八点整,朝鼓擂响,午门开启,当直武官及宿卫执杖旗校人等由正门而入,百官于左、右掖门排入门次第。八点一刻,朝鼓擂响,掖门大开,官员们依次入内。 进了午门,再过皇极门,到了皇极殿丹墀之下,一名早就守候在那里的鸣赞官说今日皇帝还是在养心殿设朝,请诸位大人们移驾去那里。阿图暗骂皇帝真会装蒜,午门的时候干嘛不直接说在养心殿设朝,一定要到了皇极殿前才放屁。再看身边诸位同僚,都是面色淡然,心道宫里的规矩定是如此,皇帝的常朝一般都设在养心殿,那么这些人也就是天天这么折腾。 众臣绕过皇极殿来到养心殿,于殿外整理队列,然后在鸣赞官的引导下进入殿内,按着事先排好的班位站好。阿图忽然又发觉先去下皇极殿前广场也有道理,反正基本顺路,一百多人乱哄哄地直趋养心殿并不雅观,皇极殿前就只当是再整了一次队。 到了此时,阿图终于体会到了这些大臣们的辛苦之处,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穿衣、洗漱、吃饭后出门,七点半以前抵达皇城,八点在午门前列队,九点前站到皇帝设朝的殿上。又同情起这些官僚来,想他们贪污受贿也是情有可原的,如果不是为了多赚点钱,谁又堪忍受这种繁文褥礼。 九点整,皇帝于乐声中驾临,在皇极殿中的宝座上安坐。赵弘安座后,众臣行一拜三叩之礼,呼万岁万万岁。 皇极殿内,赵弘端坐丹陛之上,御台之下,先是十二位内阁分列左右。内阁之后,文官列于东侧,武官列于西侧。阿图因为是无职,乃是被临时招来参加朝会,所以就排位于四品文官班列之末,理由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着红色朝服,把他排到更低的着青、绿色朝服的官员里太扎眼。 皇帝的常朝一般都是在养心殿里举行,主要参与人员乃是十二名内阁和一些常参官(每日入朝),五十余人而已。但今天有桩大事,一是派遣使节前去曼萨尼约和西洋人交涉战俘事宜,二是丞相要提出重建北洋的议案,所以规模就扩大了不少,九参(每月九朝)均需赴朝,如此就有了百余人的规模。 第一次上朝,一切都有股新鲜感。抬眼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乌纱官帽,红的、青的、绿的官服加上色彩缤纷的补子,满殿团花簇锦,人人都是又扮相光鲜,气宇轩昂。大宋选拔官员是要看仪表的,加上崇治皇帝特不待见那些长得差的,所以朝堂上就基本消失了歪瓜劣枣之流,剩下的都些体面的。 不过,究竟是真体面还是假体面,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体面苕”,还得路遥知马力地去一一分辨。体面苕是湖北一句土语,苕就是番薯,所以词面意思是“体面的番薯”,实际上是指“外表体面的笨蛋”。乃是前几日在书画室见到薛行画风帆海战图,他多嘴说画上有谬误,两人争辩起来,相持不下,阿图嘀咕一声“女人见识”,薛行骂一句“体面苕”。 有关官员的相貌问题,阿图记得《吕氏春秋遇合》上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春秋时代,陈侯宠幸一名叫敦洽讎糜的臣子,其人长得奇丑无比且没修养,派他出使楚国,言语粗野。楚王大怒,言陈侯派这么个丑人来为使是怠慢自己,于是出兵攻陈,灭其国,这便是因为长得丑而引发的大悲剧。 可长得帅的人就未必于国有益,如潘安心术不良,子都有害人之心,赵括能纸上谈兵,如果任凭这些人把皇帝给蒙蔽住了,屹立于朝堂之上为万民作主,国运必然哀哉。思及至此,阿图开始左顾右盼,寻找起臆想中的体面苕来。若是运气好的话,能拎出两个体面苕交给皇帝,兴许皇帝就高兴了:卿前能相马,又能识鸟,如今还能为朝廷揪出体面苕,立下大功,真乃当今伯乐,特赐次妻两名。。。 正当他把目光凝视于中书院总领、内阁大臣袁文晋身上时,鸣赞官的眼珠扫来,目光中蕴含劝诫之意,等他目不斜视之后,便在自己手中的木板上记下:如意子赵图,殿前失仪一次。 殿前失仪,朝后至少要罚钱十贯。 礼罢,鸣赞官唱奏事。内阁班列中,丞相胡长龄说道:“启禀皇上,臣有奏。” 赵弘道:“丞相有言,请说便是。” 胡长龄手执笏板行出班列,先对皇帝行了一礼,然后道:“我国派往美洲使节团已准备停当,请陛下御准启程。” 阿图之前只见过胡长龄数面,最早的一次乃是上元夜在承天门上,其后只远远地瞧见过两次,彼此间尚无交谈。由于他所敬重的屈闲是因为受丁丑案的牵连而逃亡,加上胡氏一党在坊间的风闻很不好,甚至有人以“胡jian”来代称这位丞相大人,所以阿图从来都对他没个好印象。
目光越过前排之人去看这位丞相大人,只见他身体瘦长,古稀之年的脸庞上带着块老人斑,脸色还算不错,三缕斑白的长须颌下飘拂,细眼之中开合有光,暗道:“图画上的前宋jian臣巨蠹蔡京大致就是这副模样吧。” 使节团的使命是前往曼萨尼约与西洋人交涉战俘遣还事宜,以礼部右侍郎贾元放为正使,海军枢密副使刘文记和翰林学士郑石为副使,随行三艘船,满载了各种慰劳品,由七艘巡洋舰护航。 “准。”赵弘朗声道。 打东班里走出了贾元放和郑石,西班里走出了刘文记,来到丹陛前长揖,齐声道:“谢陛下恩准。” 赵弘目视三人良久,哀切道:“美洲之战已逾半年,每每思及我被俘将士,恐其等为西洋人所虐待,朕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又常于中夜惊醒,冷汗亵衣。。。” 听到这里,阿图心头一乐:“原以为皇帝是个至诚君子,却也是个会装的。。。” 与此同时,满朝文武齐声高呼:“吾皇仁德!” 赵弘抹了抹眼泪,继续道:“民乃国之根本,军乃国之柱石,汝等前去美洲,定要戮力使得我被俘将士返回故土。否则,朕心难安。然则,西洋人重财货,此次必欲趁机讹诈我国,汝等又须谨慎应对,既不可因我国军人在彼手中而委曲求全,亦不可过于强硬而错失机会。。。” 皇帝和内阁授予了时节团全权交涉战俘事宜,包括为宋军将士在西洋战俘营内争取更好的待遇以及洽谈赎回的价码。 内阁给使节团赎回战俘定了个上限价,乃是每名军士一百五十贯,军官按级别酌情递增。赎金的根据是:以往在北美,大宋的直辖州、诸侯国和西洋人也时常发生冲突,彼此虏掠人口,也时常会赎回自己的军人和民众,军人的赎回价一般不超过一百二十贯,普通老百姓则在四十贯上下。所以,这次西洋人也该照惯例来行事吧。 赎金的细节是保密的,阿图不可能知晓,否则他当可以立即判断出来此事不成,因为德阿维莱斯清清白白地跟他说过每名战俘要四百里亚尔,折宋钱三百六十贯。 皇帝叮嘱完毕,贾元放一揖到地:“请陛下放心,臣等定然不负皇上所托,朝廷冀望。” 赵弘点头,宽慰了几句后,三人退回了班列。 接着,海军枢密使尚思明出列,说南洋传来的最新文书中显示,远征军共回来了一百四十二艘战舰,其它舰船一百二十艘,十七万出征将士有七万七千人返回。在北洋的高级将领中,只回来了海军副督抚连惠明、左提督庄胜和右提督俞冠维,其他人等下落不明。这个数字应该是最终的结果,现在还没回来的就多半永远都回不来了,尤其令人感叹的是,六艘出征的昭武舰一条都没能够撤回马尼拉。 尚思明的禀报令殿堂上响起了嗟嘘声一片,好长时间都没打住,直到丞相威风凛凛地站出来喊了声肃静,方才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