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二)三汲堂
就这样,太阳逐渐地西沉还懵然不觉,直到一缕斜阳透过打开窗子的反射晃到了他的眼睛,然后门上传来了敲声,苏湄的纤秀身影出现在门口:“相公。”阿图这才醒悟到已是傍晚,她都放学回来了,笑着招手道:“湄湄,来。”可还没等她走上几步,阿图就阻止说:“等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她近前,上下一阵打量之后,指着她身上的翠襦白裙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野芷湖畔所穿的那套。”正如初相逢的那日,她袅立于他面前,犹如一枝刚从水中走出来的青青芙蓉,清新袭人。苏湄眼中闪出欣慰和喜悦,笑吟吟地说:“你还记得。”怎能不记得湖畔初逢的那幕。那时的他刚到顿别没多久,讲出来的都是愣头愣脑的话,回想起来就使人惭愧。他记得她那时的微笑,含着名先生对着无知少年的耐心,使人倍受鼓励,也无比眷念。苏湄就是这样,简朴惯了,一套三年半前的旧衣衫,如今还在偶尔穿穿。阿图也很少看到她给自己买新衣服,衣柜里的行头只是傅樱的二十分之一,连首饰也不怎么戴。阿图把她揽到怀里抱了抱,玩笑道:“小湄宝宝回来了”,惹得后者含羞轻啐一口:“没正经”。随后牵着她的手来到了侧墙的圈椅前,隔着茶几并肩坐下,问道:“马上要吃饭了,湄湄怎么不去饭厅?”“你昨晚去喝严指挥使的升职酒,直到天光才回来。刚才回府后,在西院碰到真儿,她说你在书房呆了一下午,我觉得其中定有原因,所以便前来看看。”苏湄解释道。在阿图的心中,可以与之谈正事的老婆只有四个,便是苏湄、傅莼、宁馨儿和花泽雪,其他的都只能嘻嘻哈哈地胡闹。在这四人中,花泽雪年纪小,阅历也不多,只能谈点关于生意之事;宁馨儿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多少大道理,但说起具体的事物来却是诸女中最强的;傅莼有远见,可受个人的喜好所局限,她不感兴趣的就根本不搭理;只有苏湄,无论阿图跟她说什么,她都会很认真地去思考,然后再给出自己的想法。这个老婆是最明事理的,所以当她问起昨晚之事后,阿图就把皇帝让他协助严象筹办暗衣卫的事给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末了问:“湄湄,你觉得这事如何?”苏湄听着他叙述,脸色一直在不停地变化着,却不打断。等他说完,又沉吟了好久,才答道:“前几日的课堂上,对分封体制最有研究的王院长就曾说西北战乱有可能日逐扩大。中原在历史上一向都苦于北面的边患,我朝是因为一统了那里的草原和沙漠,并用分封诸侯之法来治理,才将边患消除了两百年。可假如西北大战最后的结果是使得某几家诸侯越打越大,只怕朝廷就再也遏制不住他们了,也难保他们不会起野心。所以呢,我觉得严指挥使想把暗探布往诸侯国和美洲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有防患于未然之意。”“可密探总是为世人所忌讳与厌恶的,史书留给他们的也是骂名。抛开前朝历代不说,就打本朝来看,二百年间,又有哪位名臣是由密探出身的呢?相公还年轻,如今也算得上是大有名声,此事当慎重抉择。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家对相公恩宠有加,若真需要相公出力,又的确是对国家有利,那么也不能全以个人利害来决定进退。只是,此事究竟是于国有利,还是无利,妾尚无法辨明。。。”苏湄侃侃而谈,论理清晰。她的想法也是阿图所忧虑的,连连点头的同时,也想着出了神。。。※※※养心殿的西暖阁有一座“三汲堂”,乃是皇帝读书、写字及批阅奏章的地方。堂内,楠木书案临窗而设,龙椅之后是一扇烤瓷山水屏风,晴空、雪峰、山道、庙宇、僧人、香客绘于白底蓝调的瓷板上,显得清清朗朗,屏风顶上便悬着本堂白底黑框的匾额。阿图和严象并肩对着皇帝长揖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帝着身石青色便服,头戴明黄方巾,一摆手道:“二卿平身。”等二人直起了身子,又传一句:“赐座。”太监搬过了来两张凳子,搁在书案角前打斜的地方,阿图和严象坐下。也许是最近定下了几桩大事,皇帝的心情舒畅了不少,一惯地飞扬感又回到了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眼见着赵图老望自己身后瞟,赵弘笑问道:“驸马在看什么?”阿图收敛了心神,恭恭敬敬地说:“臣在看屏风。”“卿看出了什么名堂吗?”“臣书房里也缺个屏风,前几日去街上买。跑了几家,店主有的说红木最好,有的说紫檀好,还有的说黄花梨木好,更有人说铜屏风好。。。”罗哩罗嗦地都不知在说些啥!赵弘拦住了话头问:“结果如何?”“结果臣看中了一套打印度泊来的十六扇屏风,可一来价钱太贵,二来稍有点忌讳,所以臣没买。”十六扇屏风倒真是个稀罕,谁家能有那么大的空地去摆放这般大物什?又听说忌讳,赵弘倒感兴趣了,问道:“卿说说看,究竟是个什么屏风。”“回皇上。乃是十六幅栩栩如生、纤毫毕现的印度精工刺绣,所绣乃是十六位西方神话中的女神。”“女神有何忌讳?”“皇上明鉴,实际上也并没什么忌讳,臣看来反而是件艺术品,就是西方人习惯把他们的女神都绘成没穿衣服的,所以我宋人便觉得放之于广众之堂有忌讳了。”女神。。。没穿衣服。。。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噼哩叭啦。。。皇帝眼中一阵电闪精光还没发完,就听到严象叱责道:“赵图,皇上面前不可口出污词。”若要男人不风sao,好比关公丢大刀。昆仑山顶临飓风,大东海上吹玉箫。男儿本是虎狼客,少年自当把阿娇。鹰手猴拳温柔掌,把把怒向小蛮腰。对长亭晚看泪眼,柳七一哭楚天号。贵妃小敬酒一斗,李白诗气发狂飙。古来名士皆湿鞋,后辈岂甘岸边瞧。醉眠花丛君莫笑,不辨吾雅才草包。皇帝也是男人啊,眼见这个包刚sao了个苗头就被严象给打算了,大煞风景。事先说好让他不要胡乱插嘴,可就是不听,阿图怒道:“喂!严象,你少血口喷人。本爵的那句话中,哪一个字是污词啊?”“好了。”皇帝挥手阻止,笑眯眯地和稀泥道:“驸马只是说个见闻而已。见闻嘛,自然是得求真求是。”又饶有兴致地问:“既然卿觉得是件艺术品,为何又临买而退呢?”阿图做叹息状:“屏风商人要价可不低,足足一千贯。本来嘛,臣咬咬牙也就买下了,但想到宫中都没有这么大的屏风,我等臣子岂能僭越,所以还是算了。”话锋一转:“可俗话说:‘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至有德者莫过于皇上,臣愿意敬奉陛下。”严象要昏了,赵图竟然把不雅屏风说成是宝物,还说皇帝当有德者居之,马屁拍得呱呱响。一碗迷汤灌将过去,皇帝伸头一喝,恐怕待会就要大出血了。不过皇帝还算是明白,知道此物拿来宫中甚是不妥,笑着摆手道:“多谢卿的好意,可朕也消受不起此宝,还是算了。”转头问严象:“暗衣卫筹办的进展如何?”严象拱手答道:“禀皇上,臣近日已与京都的‘永隆车马行’达成协定,不日将可收购其位于直隶、山东、安徽、浙江四省所有合计一千余处歇站。与京都的‘大福船行’、广东的‘开福车马行’、湖北的‘内江船马行’的商购也有了初步的意向,估计数月内可逐步完成收买。再经过几个月的业务整合,暗衣卫便可逐渐于东南沿海以及中原十二省的地域里开始布局。”其实,暗衣卫的事早在数年前就被严象提了出来,赵弘经过考虑后觉得可行,便许他私下筹备。只是其中有两个难点,一是锦衣卫没有空缺,难以吸收有才能的新人入来,二是没有经营船行、车马行的合适人选。严象本来是想让内务院的那帮人接手经营产业,但考察过其下的两公行、银行以及一些产业,便得出了其能力不足的结论。正好,赵图横空出世,显现了在产业经营上的一系列才能,又因为他是皇帝的妹夫及小舅子,不难成为帝党心腹,于是便把目标转向了他,那两个诰命次妻也是先扔出去的甜头。而如今,锦衣卫扩充已获内阁同意,暗衣卫便要尽快地构建起来。收购这些产业的过程并不容易,要让那些商家们把自己的生意给卖出来,不费用功夫,不下点狠劲是不行的。常言道:无jian不商。在许多行业里,官商勾结、合谋营私、巧夺豪取的例子比比皆是。这些东主们也都曾干过作jian犯科之事,被锦衣卫抓住了把柄,不得不就范。赵弘点点头,转头过去瞧阿图,却见他一张脸挤得个苦瓜似的,狐疑道:“卿为何这般表情?”阿图哀叹一声,几乎是带着哭腔道:“皇上明鉴。臣钱不够,无法助指挥使完成筹建暗衣卫大业,心中万般惭愧,羞愤欲死。”看到这两人下午来养心殿递牌子求见,赵弘本以为他们都谈妥了,正暗中高兴,却不想有此变故,脸色一下子就阴了下来,问道:“严卿,收购这几家车马行与船行要多少钱?”严象露出了拘谨的表情,欠身道:“回禀陛下。车马行与船行都是大生意,建站开支、马匹与车辆耗费以及建造船舶、租用码头的投入都是极大,因此收买这几家产业共需二百万贯上下。”阿图去年在交易所赚了多少钱,赵弘可是清楚的,听他陡然哭起穷来,一下子就发飙了,一拍椅子扶手:“赵图,朕听说你炒卖债券大赚了一笔,怎么会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阿图显惶恐状,分辨道:“请皇上恕罪。臣的钱都在经营着别的产业或生意,没有现钱来做车马行和船行的买卖。”赵弘露出了不信之色,厉声道:“听闻卿有数千万贯家产,怎么可能花得完,莫非卿在诳朕?”数千万贯的家产又怎么样?难道只因为有钱就可以被有势的给盯上,然后自己就当了绿脑壳的瘟生?阿图暗翻白眼,口里哀嚎道:“臣无能。前几个月,臣一直在交易所里大批买进债券和股票,加上各种产业上也需要钱,所以如今已是山穷水尽,囊空如洗了。”推得一干二净,脸上还挂着副凄凄切切的苦模样,若换个不知底细的人,只怕还会产生此人要立马悬梁上吊的错觉。赵弘怒视着这小子,脸色越来越沉,就是打窗子外投射进来的春阳光也无法使房内的气氛明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