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九)雪鹤掌中舞
月光在树梢间悄悄地兜转,终将一捧无暇的皎白投到了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唐琰没答那个请求,也没有再次说要下山,只是默默地垂着头,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阿图瞧着她玉雪般的侧面,等了稍许,扯扯她的手,催促道:“怎么样?” 唐琰微微一笑,用力地在他手上反握,抬过头来道:“可奴家没穿舞衣,怎么给公子跳呢?” “别骗我,那些在早晨在林子里吊嗓子的,也没见他们穿戏服啊。” 唐琰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就算是那样,但奴家穿着双硬底靴,可跳不起来。” 果然,她从裙下伸出了一对白色的靴子头,小小尖尖,也许是想起了那个有关舞姬脚的话题,又脸上一红,把脚缩回了裙底。 阿图伸出右掌,笑道:“听说飞燕可以在掌中回翔,要不,琰儿就在本公子的手掌里起舞,可好?” 琰儿?这个词用得。。。好象人家已经是他老婆了似的。唐琰摇头道:“算了,还是下山吧。奴家一周后就要走了,公子若要奴家侍奉就得抓紧,琰可不希望回到故乡后还要时常惦记着所欠公子的。”说完,便从横枝上缓缓地飘落,轻盈得象片落叶。 可双脚尚未站稳到地面上,他已经等在那里了,捧起了她的双颊并在红唇上深深地一吻。双舌缠绕,躯体紧贴,她的身子微微地发着颤,却没推脱。 良久,那一吻终于分开,他说:“好吧,我不勉强你。” “什么?”她深感意外。 他大度道:“如果你不愿意,就算根本就没那笔债。” 唐琰怔了怔,脸上随即释出笑颜,象朵正在水中绽放的青莲:“公子为何要如此?” “我喜欢你,可你不是。既然如此,所以也不想让你纠结。”他叹道。 这似乎不太象他,那个狡诈又自我的家伙跑哪去了?她和他凝视了起来,目光交织。林中拂起了风,吹动了相对而立人的衣角,那对秋水般的眼眸攸地把眼神内凝,双瞳缩成一点墨黑,继而又全然地消失,眼皮一眨,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暗幽的绿芒,她使出了第二层的凤凰诀。 长袖一拂,唐琰的身子已如柳絮般地斜斜飞了出去,于空中转折,蹬去了靴子的白袜踏上那根曾并坐过的枝头,拧腰旋身,举臂于顶,指做拈花扣状,腰似弓而后屈,又抬腿一踢,将长裙的大摆踢成松散,流云一般地向前舒张。 “看奴家的雪鹤。” 虬干上,一只雪白的鹤开始笃情起舞,纤腿高抬,昂首挺胸,徐缓阔步,姿态秀雅,以手为喙,抬臂为颈,长袖为翼,挥翮扇翅,承着霜冷的月色翩翩弄影,仙姿卓尔。 春天的嫩叶从树梢上簌簌地堕落,随风飘零而下,在即将触地之前,似有股气流来自地底,将它们吹向天空,漫天散开,象纷飞的白雪。 月夜当有月,雪鹤应有雪,月下弄清影,雪中舞皎洁。她用凤凰诀的神功震落了数株高木的春叶,借着月色的霜华,便疑是天降盛*雪,真是好创意。 “看我的。” 阿图冲着她大喊一声,“能”顷刻遍布全身。未几,数道凭空而生的月华打几处林梢间射向唐琰,将她照得浑身映满光华,几与天上的弦月同辉。又从天空中飘落下鹅毛般真正的雪花,密密匝匝,摇枝般地坠落,纷落在她的头、肩、翅、身、腿上。。。 “公子好本事。” 唐琰于枝头咯咯地娇笑起来,脩袖大挥,落雪“砰”地一声被卷去高空。随即,双袖振翮,身子御风来到高处,随着雪花悠悠而坠,仿似仙子踏雪而落。最终,打横着伸过来一条臂膀,阿图笑问:“掌上舞?” 她并未回答,而是将一双罗袜踩实于其手心。舞姬乃是用足尖起舞的,一点拇趾尖尖交替着踏在掌心,支撑着鹤姿临风而立,笑吟吟地往下望来:“公子,可承力否?” “足下恰似鸿羽,欲看掌中霓裳。” 唐琰一笑,趾尖一点,开始在那数寸之握中蹀足蹑步,燕步鹤行,继而徘旋徊转起来,风一般地兜旋,裙摆花一般地开散,在耳边带起风声,视其有飘飘乎腾云之感。稍后,又沿着右臂朝着他踏舞,窈娆碎步,婀摆细腰,顾盼笑颜,来到他肩头处,却不踏过,而是向后一个空翻,无限曼妙的身影又回到了掌心处,笑道:“若是被女人跨过,听说是要倒霉的。” 阿图大笑,铁臂一振,将其上抛。唐琰借力,于空中一个打个翻,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左掌中。 白雪纷飞,逐渐地覆盖于枝叶与泥土,他以躯为台,承接于下,亟叹仰观;她舞于半空,万千的风姿化为一只翩翻的雪鹤,尽兴随心,挥情放意,间或夹杂一声清唳的鹤鸣。 。。。。。。 一舞终尽,她坐回了那根枝头。看到他提着她留于地面上的那对白皮靴来到面前,伸手去接,却听他道:“我帮你穿。”脸上便是一红,随后微微颔首,任其为已着上。 夜深林幽,两人并肩往山下走去,阿图问:“为什么你们走路时,肩和腰都是不动的,是不是唐家的舞姬都是如此?” 他注意到了,无论是唐琰,还是见芷、唐梵或唐琏,甚至纹青和碧落,走路时肩、腰甚至胯部都是四平八稳的姿势,没有起伏或摇晃。 “没错,这是我们都要练的基本功。”唐琰回答说,又笑道:“即便是公子此刻在奴家头上放一本书,琰保证走到山下之前,这本书都决计不会掉落。” 正好怀里就有一本账册,阿图笑嘻嘻地取了出来,作势往她头上放。唐琰也不拒绝,微笑着由他摆在了自己的头顶。 唐琰顶着书走着,山道难免有些高低起伏,磕磕绊绊,可她的头上顶仿佛带着种吸力似的,那本书晃都不晃一下,好象生根了一般。 阿图初时还饶有兴趣地盯着那本书看,期望着它掉下来。见此情形,终于还是放弃了,又问道:“你们唐家为什么要培养舞姬,听说练舞很苦。”唐琰和见芷的身体都是毫无瑕疵、完美无缺,可均是于一双脚上趾骨却是变型的,比普通女子的足都要难看。由此可见,要练成一名出色的舞姬是多么地艰难。 土路上静悄悄,踩着了枯枝会发出“喀”地一声响,林深处有夜鸟零星起落着低鸣,远方的万佛寺做起了晚课,梵唱声在夜空中飘飘荡荡。 她的回答在诵经声的伴唱中传来,有点玄幽之感,“这是我们唐家谋生的方式。” “你们不是受封了采邑吗?” “公子有所不知,祖师婆婆受封之日即立下规矩,采邑里所收的税家族不得取用一文,得全数用于本邑的百姓身上。” 所收的税一文不取,都花给纳税者本身,那还叫什么采邑。阿图瞠目结舌道:“为什么?” 唐琰脸上浮现敬仰之色,说道:“祖师婆婆是在战乱中长大的,深知百姓的苦难,所以惟愿乡亲们能过上好日子。采邑所收取的税金除了支付差吏的开支外,都用来兴办学堂,铺设道路以及救济贫困百姓。每逢饥馑的年份,家族还得拿钱出来,贴补采邑里的开支和救赈灾民。” 阿图回味着她的话,问道:“那你们到底靠什么赚钱?难道靠歌舞吗?” 前田切的乐剧虽然是场场火爆,可因为场地受限,每场只能有几百人来看,票价也无法无休止的涨价,班子里的角色们因为演活了还要加薪,所以也并非太赚钱。照此推算,凤凰山庄的歌舞班子即便是再好,赚钱的能力也是有限的,更何况要维持一个大家族的开支。 “歌舞能赚钱,可赚得不多。再说,我们只有一支大型的歌舞班,怎么赚钱也很有限。歌舞的主要作用就是为了宣扬,使我们凤凰记的名声流传得更广与更响亮些。” “那你们到底靠什么?” “祖师婆婆受封后的前几十年中,凤凰山里发掘了一些小型的金矿,那时主要靠这几个金矿度支。后来又兴办了一些实业,例如如凤凰记、凤凰山茶、陵江船帮等。。。” 原来是这样的,没想到唐家的封邑中还有此等的故事,阿图暗暗地有些感动。两人再行一阵,阿图挽住了她的腰,问道:“我听说唐姬是先师的义女,可是真?” 唐琰点了点头,那本账册随着她的举动晃了两下又稳稳地平衡在了头顶上,回答道:“没错,祖师婆婆既是先师的义女,也是他的弟子,还可说是武宗皇帝的师妹。否则,也不会被皇家封邑于凤凰山。”
“凤凰诀与渡念心经是不是他们两人共同撰写的?” “是。”唐琰简短地答道。 阿图的脸上浮现出了促狭的笑容:“那他们两个有没有双修?” 听到这个关于人伦大道的问题,唐琰顿然停下了脚步,冷若寒冰地道:“公子妄言先师,可谓大不敬。” 受了这句呵斥,阿图面露惭色,悔道:“在下孟浪了,琰儿莫怪。” 见他认错,唐琰便继续向前走去,阿图跟上。因为适才言语上起了些冲突,两人半晌都无言。 下了山,前面就是高悬着红灯笼的唐府了。阿图停步,握着她的双手,带着深情状道:“你去吧。回到老家后,别忘了经常想想本公子。” 唐琰略微犹豫,尔后笑问:“公子不进去?” “进去?”阿图反问,忽然福至心灵,喜道:“你是说。。。” “奴家不愿意还债,可要是公子还愿意爱怜奴家。。。” ※※※ 阁屋的丝绒窗帘已被银钩挂起,微风掀开垂落的轻纱,连同着透射入来的高阳,将昨夜残余的温存驱散。 骨梳滑过青丝,镜中的人儿玉颜绡红,唐琰对着镜子呆呆地出神。 见芷走入房内,来到她身后,先朝着镜子一瞧,接着道:“姐,我来帮你梳。”取过了她手中青牛骨梳,开始帮她梳理头发,很快就梳好了一个她最喜欢的百合髻,插上了一根绿玉簪,又扣上了两粒珠花。对着镜中人看看,笑着道:“姐,你真好看。” “来,比比。” 唐琰将meimei拉到身旁,后者半弯着身子,镜中便并列出现了两张秋花棠月一般的脸。这是她们姐妹自小的习惯,每逢过年穿上了新衣,这对姊妹花就要并排站在镜子前臭美一番,比比谁更美。 “呵呵。”见芷伸出食指在她鼻下人中处一横,嘻笑道:“jiejie长胡子了,还是妹子漂亮。” “耍赖!”唐琰伸手在她腰肢间一掏,后者大笑着跳开,花枝乱颤。 唐琰笑着笑着,声色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往后这种日子再也难得了。很快她就要回凤凰山去,而见芷还会继续留在这里,一旦分开就不知几时才能重逢,叹息一声后,站起身说:“走吧,下去吃饭。” 两人出了屋,并肩往楼下走。见芷把她的手一挽,挤眉弄眼道:“姐。看来你是喜欢上他了。” 唐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喃喃地否认:“怎么会。” 见芷呵呵一笑道:“算了,也不迫你招认。反正我总觉得这小子挺有办法的,被他看上的准逃不了。” 是吗?自己倒底是逃过了,还是没有?昨夜的那一夜温存倒底是出于对他放弃债务的报答,还是感于那一场令人醉心的舞,或者是其它,唐琰也分不清了。可无论是做什么,从昨日午后跟他出来,一直到今日清晨他离开,她都是由衷地快乐着,从来都没试过这种奇妙的感觉。 甩开心底里涌上来的那股情愫,唐琰道:“他主动提出和凤凰记一起做染发剂、唇彩、甲彩等物,说年内要开辟一个种植园,种上两百棵苦笃笃,并让你和他府上的宁夫人一起来*经营,还给商号起了个‘百黛’的名字。” 见芷不由停住了脚步,惊愕道:“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太善良了。”唐琰说着,又咬了咬嘴唇,“而或许也是我太坏了,把我们唐家的难处夸大了许多。” 见芷咯咯地笑了起来,眉飞色舞道:“姐,我太崇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