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王宫的花苑里,蹇宾亦是沉默着踱着步子,几个内侍跟了在他身后,小心的不发出半点声响。蹇宾突然顿住脚步,侍从们便立即驻足,一个个都垂下头去。蹇宾转头看他们一眼,有些不耐烦道:“你们都下去,成日跟着本王,本王看着就累。” 一干内侍被他这话吓得连声道:“小的该死。” “本王没让你们去死,”蹇宾听得心头火起,摆手道:“都下去。” 内侍们不敢再多话,飞快的退出了花苑,却仍旧是远远的候着。蹇宾回身放慢脚步,沿着弯曲的小径又走了几步。夜沉如水,只有石灯笼里跳动的烛火,让一派的寂静有了些微的生气。也不知怎的,蹇宾忽然就想起一些都快要被他遗忘的细枝未节。 他想起才刚刚称王之时,齐之侃还只是自己身边的侍卫,每每都是沉默着跟在自己身后约摸三步远的位置,不管自己走得快还是走得慢,他都保持同样的距离。有那么一次,蹇宾忽起玩心,没由来的停伫在一处回廊的拐角处,不想齐之侃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跟随的步子。他侧过头去,只看到齐之侃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蹇宾不禁开口问道:“小齐,你为何离本王那么远?” 齐之侃闻言有些愣怔,又有些不解,半晌才回道:“属下身为侍卫,自然是跟在王上身旁,这距离刚刚好。” “可是本王觉得小齐会跟丢的,”蹇宾一边说一边走回到齐之侃跟前,轻拍了拍他的肩,又道:“你看,你走在后面,连头都没抬过。” “属下……”齐之侃有些窘迫,他并不知道蹇宾所言何意 蹇宾却是展颜一笑,只道:“算了,就当本王是在说笑吧。” 蹇宾又想起某日晚间,他独自坐在书房内看书,一卷书册翻完,大约是忘了内侍早被自己摒退。一见书房里空空荡荡,不由皱眉,又不自觉的伸手在桌面轻叩两下。 却不想眨眼之间,书房的门便被齐之侃推开,他微微躬身问道:“王上有什么吩咐吗?” 蹇宾对他招手,“小齐你过来。” 等齐之侃走到书案边,蹇宾又曲指轻叩了下案几,疑道:“你在屋外能听到?又怎么知道本王是在叫你?” 齐之侃正色道:“王上敲了两下,力道相似,发出的声音一样,不像是随意之举。” 蹇宾心情莫名便大好了,望着齐之侃笑道:“小齐果真是有心。” 天璇国·丞相府书房 魏玹辰于主位跽坐,公孙钤、太尉、冏卿、典客令、宗正令等人按官职分列两旁而坐。 魏玹辰待下人奉完茶,退出后,才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叫大家过来,主要是早前说派使团出使天玑之事。天玑那边已经回书了,典客令你将详情说与大家听吧。” “遵命,丞相大人。”典客令直身对魏玹辰一揖,方才转头对众人说道:“天玑那边没有拒绝我们派使团过去,只是对正使人选略有微词。天玑要求,要求……” 他忍不住抬眼看看魏玹辰,欲言又止,魏玹辰却是蹙眉对他点了点头。典客令这才又为难的开口道:“天玑要求我们派嫡亲王族作为正使,以彰显诚意。否则……” 他的话还没说完,汪冏卿便是眉毛一竖,出声追问道:“否则如何?” 典客令缩了缩脖子,回他的话,“否则,方尊是如何被窃的,天玑必将如何找回。” “蹇宾这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呀!”太尉一拍桌子,气得一把长须直抖,“这是天玑的原话?” 典客令的头缩得更低了,呐呐道:“正是。” “正因如此,我今日才招几位过来,想听听大家的看法。”魏玹辰将手中的茶盏往案几上一顿,声音虽不大,却让众人的注意力挪了回来。 汪冏卿冲着魏玹辰一抱拳,道:“大人,万万不可呀!这简直欺人太甚。” “下官附议。且不说嫡亲王族率团出使,这是当年朝拜钧天上国才有的规格。”宗正令愤愤道,又一甩袖袍,“即便同为诸侯之时,天玑侯位次也低于天璇侯。此举实在是大大的羞辱!” “我国已经这般示好,天玑居然如此挑衅。”汪冏卿连连冷哼,因为激动而满脸泛红,“方尊被窃,这是在骂谁呢?若要战,那便战!” 公孙钤默默的坐在末位,看着激奋的众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好半天,魏玹辰才竟未到公孙钤的沉默,又看看依旧喋喋不休的几人,不禁用右手撑着额头,拇指轻揉太阳xue。 争来争去,到底是没能争出个所以然,魏玹辰听了个把时辰的车轱辘话,终于是耗尽了耐心。他遣退了几人,只说自己再想想那正使的人选。正要与公孙钤再说道几句,管家领了宫中的一名内侍进来,说是陵光忽然要召见公孙钤。 无奈,公孙钤只得跟魏玹辰告了个罪,随了那内侍入宫去。 公孙钤跟着内侍来到王宫的后苑,内侍一指不远处的凉亭,示意他自己过去,便先行退下了。公孙钤独自走向凉亭,见陵光还是如往常那般,独自坐了在凉亭台阶之上。 他整了整衣衫,这才上前行礼,“微臣公孙钤,见过王上。” 陵光听到声音才抬起头,看了公孙钤一眼,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台阶。公孙钤再次揖礼,然后坐在了下一级台阶上。 “孤王想找人说说话。”陵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大约是晒了阵儿太阳,他的脸色倒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是。”公孙钤半垂了头,应了一声。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陵光抬手支着下巴,望着不远处安静的啃着草叶的,一匹未上笼套的马。 公孙钤语气恭敬的答道:“回禀王上,近来微臣正协助丞相大人处理出使天玑之事。” “哦,丞相之前跟孤王提过。”陵光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公孙钤,“现下如何?” “回禀王上,有些阻滞。”公孙钤想了想,方才又回道:“天玑回书,同意使团过去,但是要求嫡亲王族为正使。” 陵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沉声道:“这次出使,孤王记得是你向丞相建言的。” “回禀王上,是微臣。”公孙钤顿了顿,直视着陵光的双眸,“而且一开始,微臣就建议丞相请王族作为正使前去。” “喔?” “鹿首方尊是如何来到天璇的,想必王上还有印象。”公孙钤没有避开陵光忽然凌厉起来的视线,一如既往的朗声而言。 “那是天璇立国之后的第一战,吴以畏就是凭那次战功官拜大将军的。”陵光的声量又柔和了下来,重又转头看向那匹悠闲自得的马。 “天玑素来重巫仪,鹿首方尊乃是天玑巫教三宝之一,更是南方祭宫镇殿之宝。当年,天玑挑起战事之后,吴将军以破竹之势,连下数城,甚至攻入了天玑南方重镇。听闻方尊被吴大将军带回天璇,当时的大司命气得当场吐血而亡。”公孙钤一边说着,一边随着陵光的视线,望向了那匹马,“两国停战之后,王上将城池归还给天玑,但是方尊就一直留在了天璇。天玑后来继任的大司命,是前任大司命的徒弟,也是天玑现在的国师,自上任以来,就多次修书请求归还方尊,但都被王上拒绝。” 陵光“嗯”了一声,示意公孙钤继续说。 “微臣曾陪同丞相前往天玑参加立国大典。那一次,我发现天玑国师和上将军,就是日前连下天枢五城的齐之侃,颇有嫌隙。”公孙钤又侧头看眼陵光,“经过一番考量,微臣才会提议以鹿首方尊为国礼。”
陵光的身子朝后一倚,一只胳膊随意的撑在了台阶之上,“怎么说?” “蹇宾年轻气盛,尽管表面对国师颇为尊敬,但心里怕是厌极国师事事拿天命星象来制约自己。齐之侃受蹇宾倚重,也为蹇宾之命是从。蹇宾不便说的,齐之侃替他说;蹇宾不便做的,齐之侃替他做。”公孙钤又顿了顿,他看陵光听得十分认真,才又继续道:“这次我国提出赠送鹿首方尊,国师一偿夙愿,必会全力支持;而身为武将的齐之侃,必定不满‘赠送’二字,再加上他刚刚大败天枢,肯定希望趁胜追击,请求与天璇一战。一来可以威慑我国,二来完全切断我国和天枢的联系。无论蹇宾如何选,都会加深两派的矛盾。” 说到此处,公孙钤站起身,回到台阶下,很是郑重的在陵光面前跪下,“微臣知道,以王族为正使出使天玑,对天璇而言,是大侮辱。但在如今,却是折损最少的法子。国中眼下良将待寻,越晚开战,对天璇越有利。实在迫不得已必须开战,王族出使之事便是最好的战前动员,我天璇儿郎岂是任人羞辱之辈。为了天璇子民免遭战火席卷,微臣恳请王上同意派王族出使!” 说完,公孙钤伏地行了大礼。而陵光听罢,看了伏地不起的公孙钤良久,之后,他突然提高音量,“来人。” 远处候着的内侍急急忙忙跑过来,躬身道:“王上有何吩咐?” “传孤王口谕,着令丞相速速定下使团正使人选之事,”陵光看看还跪在地上的公孙钤,“三日后孤王要听结果。” 语罢,他站起身,也没再理会公孙钤,径直朝着寝宫而去。 公孙钤对着陵光的背影一揖到底,“微臣恭送王上。” 黄昏时分,汪冏卿等人,又相携到了魏玹辰的府上,才坐定便又说起了出使天玑的事。只不过,这一回,他们几人仿佛是约好了似的,齐齐主张要对天玑开战。 脾气最大的汪冏卿连坐都不坐,直身对魏玹辰道:“丞相大人,不是应该出兵,而是非出兵不可!否则,我堂堂天璇何以立足于四国?” 中大夫连声附和道:“汪冏卿所言甚是,一个才刚刚立国的天玑,只不过是拿下了天枢的边境五城,就敢于向咱们示威,不打上一打,那他们岂不是真以为我天璇如今不堪一击?” “丞相,我天璇又不是无兵可用,当初与钧天尚能抗衡,如今您到底在顾虑什么?”左尹也不甘的问魏玹辰道。 “可是诸位,”魏玹辰终于开口,拍了拍案几,问道:“如若出兵,你们觉得谁可为将?” 这一句话,便让一干人都哑然无声、面面相觑。见众人接不了话,魏玹辰才缓缓言道:“我天璇当然不缺兵士,然则,如今朝堂之上,谁有调动数十万兵甲的能耐?” “小吴将军呢?他可是将门之后,吴将军纵横沙场多年,还未尝一败。”左尹还是有些不甘心,立即就想到了吴之远。 魏玹辰却是摇头叹息,“他虽是将门之后,但从未上过战场,就算熟读兵书,却无对敌经验……” 众人听了,只得叹气。汪冏卿一摊手,道:“那丞相觉得此事该当如何?真要在王室宗亲里找个王亲出使天玑示弱?” 中大夫迟疑片刻,又提议道:“难道不能让小吴将军去试试吗?” “刀兵一起,不是儿戏,”魏玹辰的脸色冷了几分,显然是不认同中大夫的话,“军中兵士亦都是我天璇的儿郎,怎么能贸然拿他们的命去沙场上试?” 这一回,众人是彻底的沉默了。魏玹辰的目光逐一扫视过众人,摇了摇头,“此事,老夫再想想吧,需得细细筹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