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铭记
战后死难者尸体的处理向来是一个大问题,是给生者继续前行的一个交代,又是为死者送行。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往生,相信逝去的人自有归处。 这是他们拼死保护却又最终没能保护的人。 西城门外的空地上,正在举行盛大的送葬仪式。 如此多的死难者,就算是在寒冷的冬日处理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火化,是最好的选择。 漫天的雨水让人们几乎找不到干柴可用,只好用些许薄草铺在地上,让死难者最后睡得舒服点。 一圈比人还高的栅栏将之围了起来,人们排着队将自家的亲人亲手送进这个巨大的墓场,领一碗汽油,浇在亲人身上,为其洗面,整理最后的妆容。 有士兵,也有普通民众。 有强壮的男人,也有纤瘦的女人。 有身体残缺的士卒,也有步履蹒跚的老人。 还有……哭得像个泪人的孩子和咬着嘴唇倔强前行的少年。 …… 有的扛在肩上,有的抱在怀里。 有的两三节尸骨被精心收拢在盒子里。 有的只能双手捧着一只手,一条腿,一个脑袋。 有的走着走着就跌倒了,有的用家里最好的棉被垫着一路拖着。 …… 哭着、笑着……咬牙、咧嘴……充满希望、呆若木鸡…… 有的人动作很慢,后面也没有人催。 有的人累了没力气了瘫倒在地,只要不开口,只要没有昏死过去,就没有人去搭手。 自己的亲人自己送,无论小孩还是老人,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或老或少,无论还剩下多少……这是所有人的默契。 那些找不到亲人骸骨的或是轮值帮助准备仪式,或是抬着那没有亲人可以认领的遗体走上这最后一程。 牢记今日之痛。 魏严仅在一日一夜之内就完成了所有遗体的收集整理认领以及火化仪式的准备工作,其速度不可谓不快。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花白的头发,憔悴的面容,这个雨城的父母官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身体。 “点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他不能倒下,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不行。 这是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地方,阴间的,阳间的,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在看着他。 点火!点火!点火!点火! ……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震得周子衿耳膜生疼,但他一点都不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一路——平!安!” 平安!平安! 平安——!平安——! 轰——! 一根根火把被扔了进去,十数米高的火焰窜天而起,滚滚热浪照得人们的脸颊泛起希望的潮红。 浓烟升起,味道非常难闻,但没有一个人露出一点不耐的神色。 今天是一个好天气,无风无云,冲天的烟柱直上云霄,人们相信那是痛苦被烧得粉碎,那是灵魂在飞向幸福平和的天堂。 周子衿此时像是一个局外人,可紧握的双手已经骨节发白。 他的亲人不在这里,他亲人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那里面的人最多与他也只有一面之缘,有他来不及救下的孩子,有奋力拼杀的老人,有至死未曾松手的母亲,有张着双臂跪俯在地的老师,有战场上随他冲杀的将士,有为他怒吼的守城士兵…… “烛照,值得。”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体能够在同时维持灵力强化和灵力共享秘法的时候再支持燃血秘法。 表字三思是周子矜自己选的。 所谓三思而行不是瞻前顾后,有些不管是三思四思哪怕千思万思,就算粉身碎骨也必须去做。 这是为了心中的道义,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就是他的三思,持如履薄冰之心,行勇猛精进之志。 事实上,如果没有卓玛的同命,他强行开启秘法这次就真的是危在旦夕。周天罡绝对算不到自家儿子会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如此乱来。 事后如果没有咋布老人出手,他也将承受数日的灼烧之痛,甚至留下一定的后遗症。 烛照是最不理解他做法的,现在连累焰也仍然还是昏迷不醒,被收回了灵穴修养。好在,性命无忧。 周子衿要狠狠记住这一幕,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在脑子里,在注定会有的徘徊无助之时拿出来咀嚼。 前路荆棘。 火化的时间将持续很久,人群逐渐散去。 死者已经上路,生者还有许多未完的事情要做。 “走吧。” 烛照若有所思,她有那么一点点明白自己和梧相比差的是什么了。 周子衿转头,走向山的方向。 他,与人有约。 神山一族是从更深更远的高山之上逃到雨城的,但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地。 这里的人接纳了他们,十多年的生活让他们早已将雨城当作新的家园,愿意为了保护家园拼上性命。 但是,他们仍然希望族人们死后能够回归故土,回到他们心目中圣洁无比的神山之上。 他们的行为得到了本地人的尊重。 神山一族在更远的地方举行天葬,他们相信将死难者送还给自然是最好的归宿,也是通向神山的神圣之路。 有人不理解,为何要把亲人送给仇敌,送给……凶兽当作血食? 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周子衿在山道快速跑动,如履平地,偶尔从手中甩出一道黑色匹练抓住树冠,在树林之间跳跃前进,只是明显看出还不熟练。 他的身体已经无碍,只是暂时还不要做爆发式的运动即可。 焰还在沉睡,他缺少了代步工具,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或者使用这种他刚想出来的“人猿泰山”式的移动方式。 想到便去做,一种莫名的紧迫感在逼着他一刻也不要停下。 他要尽快提升自己和烛照之间的默契度,帮助烛照开发操影的各种衍生技能。 早一日成功便能早一日用上,也许就能救自己一命。 如果……也许对付竹熊就不必如此惨烈,毕竟烛照的等级已经是半步超凡。 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因此才要只争朝夕。 因为火葬仪式那边多耽误一些功夫,周子衿到的还是有些晚了,天葬已经进行到了后半段。 成群结队的黑色秃鹫正啃噬着死难者的身体。 他在人群之中找到卓玛,快步走到她的身边,正想出声说句抱歉,却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把妈妈送给这些大鸟啊?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女孩的声音虽然稚嫩,但已经到了开始认真思考的年纪,一如多年之前。 周子衿记得这个小姑娘,是血兽群袭击的校园里那个俯在老师身边哭泣的小姑娘,其他的孩子都被吓得不敢出来,只有她有足够的勇气看老师最后一眼。 那,也是她的母亲。 小姑娘成了孤儿,卓玛收养了她,她也成了神山一族的族人。 周子衿收住了原本想要说出的话,他很好奇卓玛会如何回答。 死亡,是人一生重要的一课。 卓玛一时有些愣神,她想起了多年之前的自己,想起了阿妈的话。当时的她并不理解,这以后也带着不理解走了很远,成为了灵师,契约了自己的灵兽,杀了不少凶恶的灵兽,也救了不少人类的灵兽,但也都还懵懵懂懂。 现在,她觉得自己明白了。 那个灵师都不是普通女人,道出了世间最朴素的道理,所有人都应该相信的道理。 “他们之前只是迷路了。现在神山在为他们指引方向,他们在为自己赎罪,把我们的亲人送到神山上面去。” 小姑娘还是不太理解,但她的胆子似乎格外大,又似乎是很关心母亲到底会去哪里。 “就像……小孩子犯了错会被老师罚做劳动一样吗?” “拉嘎真聪明!” 卓玛蹲下身子,亲了亲小姑娘的脸颊。周围的人也对小姑娘投去善意的目光。 周子衿被卓玛的回答震撼了,他有些吃惊地看着肃穆的神山一族。 在许多人将野外凶残的灵兽看作仇敌,将契约的灵兽当作工具的时候,这个质朴的族群秉承着平和善良的理念,并且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 他想的很多,想的出了神,他对自己的革新计划更加有信心了。 “你来了。” “叔叔!” 一大一小两个美女的话让周子衿回过神来,只是……叔叔是怎么回事,我比你姐姐还小几岁呢。 “拉嘎,叫哥哥!” 小姑娘看了一眼卓玛,然后又看了一眼周子衿,弱弱地改了口: “哥哥。” “很美丽的理念。” 卓玛笑了笑,盯着周子衿的双眼,眼睛如神山之上的湖泊,清澈且明亮。 她斑驳的头发已经全部剃光,只剩下一个白得透亮的光头。 有人说,能驾驭光头的女子才是真正的美女。周子衿不知道卓玛算不算能够驾驭光头,不过他真的觉得这一刻的卓玛很美。 金色的日光照亮她双颊的高原红,没有了一头长发的她更加凸显一对乌黑的长睫毛,仿佛勾住了灿烂。 卓玛的眼神太过炽热,让周子衿想到了那一日四目相对,想到了卓玛奋不顾身的一吻。 事后他也知道了那是秘法同命,可是…… 周子衿实在受不了这种眼神,把一张脸别了过去。 “你喜欢我吗?” “啊?!你说什么?我……咱们现在谈这个是不是……”周子衿想说有点不合适,或者有点早了,可又实在说不出口。 他可是被强吻,而且是在那种情况下,这算医生治病救人吧……算吧…… 卓玛确实很好,但是现在谈感情…… “你对我有一些好感,但还谈不上喜欢,更不要说爱我了,对不对?”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关键周子衿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 小拉嘎一脸好奇地盯着卓玛和周子衿,她在心里想着,如果这个叔叔答应了,她也不是不可以一直叫哥哥。 这一切让她把失去亲人的悲痛埋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周子衿,我喜欢你,我会追求你,直到你成为我的扎西。” 周子衿不知道扎西是什么意思,他现在没有这个脑子。 神山一族的女子从来热烈。 这是卓玛给小拉嘎上的第二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