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放心不下

    夜色如墨，灯笼高悬。

    蒋家大宅在经历了起起落落之后，终于是归于了平静。

    至于方少侠说的血衣教、祭坛云云，众人确实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但毕竟过不了多久便是天明，也就没费劲去寻，依言围在一块静坐等着。

    这大宅早上还是儿孙和睦、和乐融融的切磋大比，流水席办得热闹，宾主皆是尽兴，结果突地老家主暴毙而死，一时哗然。

    好不容易朱义武将死因掩盖，一切安好之时，老家主又被密探抓包，当场戳破阴谋，竟是个一早就想着对后代下手的坏逼。

    尤其是沧浪公子，短短一天便经历了丧父、父亲复活、亲手弑父等惨剧。

    此间复杂难以言表，但有人确实是大饱了眼福，浑身上下都舒坦极了...数十年的准备，不就为了这一刻么？

    嗖。

    有穿一身黑衣的魁梧人影避开众人，偷偷翻上房檐，轻易寻到了内院主屋，随手揭开几方瓦片，借着清冷月光望进去，里面一片安静。

    哒。

    几枚小石子从屋顶落下，发出响亮的声音，与此同时，人影突地从窗户穿入。

    哒哒哒！

    人影在半空中将石子弹出，朝着四面八方飞去，劲力隐于内而不发。

    光看这一手，至少也是七窍的高手！

    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柜子、桌子被打穿几个孔洞，但人影仍不放心，真气隔空一拉，柜子骤然打开，接着拳出如龙！

    没人。

    ‘料想他们也寻不到此地...’

    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他便突兀转身，袖袍一甩，飞出数道淬毒飞镖！

    “叽！”

    只听一声尖叫，待得看清那事物，黑影也不禁啼笑皆非。

    那是只肥硕的老鼠，在中了一镖后，连脑袋都没了。

    既然耽搁了这么久，他不再试探，而是径直走到床边，一把将它掀了起来。

    忽然，人影瞳孔一缩。

    这床，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念头乍起，他忽地飞身后退，身体在空中连转数周，如陀螺般炸出道道气劲！

    可惜仍晚了一步，已有无数星线从屋檐垂下，急速缠上他的身体，接着用力收紧！

    人影身上的黑衣如柳絮般撕裂，化作翩飞的蝴蝶，他闷哼一声，真气正要一挣——

    “朱义武！！”

    这声清朗的怒喝让他浑身一僵，有炽烈的火龙踏步疾行，一步现身，两步绕行！

    轰！

    爆裂的火劲狠狠地打在他身上，人影倒飞而出，一边于空中借力，一边并起掌刀劈飞星线，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前方是提着赤红长剑的少侠，后方是眼波流转、巧笑倩兮的丫鬟，那一声吼叫太过大声，已经有错落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你好像很奇怪，”方曦文双手握剑，身形似放松实绷紧，一步步靠过去，“为什么在房间没找到我们？”

    “因为我们是在你进屋的前一瞬，才出去的。”江星楚笑吟吟地拉出几条星线，封死了他后退的道路。

    闻言，那魁梧的黑影沉默着摘下头套，竟然真的是朱义武！

    此时的他虎躯昂藏，顾盼之间豪气干云，哪还有一点猥琐矮小的样子？

    他看向方曦文，语气悠悠，“是我小瞧你了。”

    “并不难猜。老家主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杀掉管家，而且他状态很好，其实不急着延寿...真正想要‘血炁’的人，是你啊。”

    “不错，老鬼谋划多时，还寻到了短暂压制血种的手段，为的就是引我出洞，但没想到被六扇门密探给搅黄了。

    方大人，我真得谢谢你才是。”

    “倒也不必如此动摇我，”方曦文微微一笑，“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祭坛就是他亲手布置的。

    哪怕引不出你来，这仪轨也是要开的...哈，结果算来算去反倒把自己算死了。”

    “方少侠这话...听起来还有些惋惜？”恢复了原貌的朱义武顾盼自豪，完全就是一个硬朗汉子，此时仍是语中带笑。

    “其实老家主这人，挺那啥的...他怕蒋家真的绝了后，刻意把没出息的二房逐了去，最有希望的蒋溪知反而留在主宅陪葬。

    结果到最后关头又醒悟过来，居然心甘情愿死在他手上...这怎么算，没法算的。”

    方曦文提着柄烈火之剑，话语间也有些感慨。蒋长寿这人你说坏吧，那确实，不仅修的一身魔功，还谋划后代小命。

    但你说他没感情吧，看死前那交代也是有的。

    说不清楚。

    闻言，朱义武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就是太贱了，优柔寡断，想杀又不忍心，想死又不敢死，蒋家大房二房都一个吊样！

    一群蠢货，哈哈哈——”

    轰！

    一道雷光闪在他的身侧，将他的话语塞回喉咙，方曦文现出身影，表情冷了下来，“你笑你妈呢？”

    “哦？”

    “不是你用母虫折磨他，老家主怎么会走到这种田地！”方曦文面现怒意，悍然挥剑，“活命和后代根本不是二选一的命题，是你非要逼他选！！”

    湛蓝雷光拉出噼啪的响声，狠狠轰在朱义武身上，后者不闪不避，长笑着一拳砸来，“这是叛教应受之罚！

    借用圣教资源开了九窍，便想自立门户？门都没有！”

    这一拳来得刚猛，带着浓浓的血煞之意，所幸方曦文一身真气精纯无比，略作运转便已消解，横剑挡在江星楚身前，不再近身。

    “不打了？”

    “白痴么，外面那么多帮手，”方曦文学着剑仙翻了個白眼，耸了耸肩，“说真的，伱是不是酸啊，老家主不到三十岁九窍，你怎么现在才七窍？”

    “要你管！！”

    这还真戳到痛处了，朱义武发狠似的挥了几拳，但有了辅助的方曦文不算很虚，长剑画圆，同样以刚猛之意对撞。

    神龙吐珠耀苍生！

    连换几招，朱义武外功还算到家，用拳头砸了几下赤练剑都没事，反而是他被震得两手发麻，煞气沿着剑身一路传来，血气翻涌。

    “小鬼，你是正道少侠，但你身后那个可是星宫的，魔道！

    你当她是为了行侠仗义么？这贱人一早便是冲着这祭坛来的！”朱义武一拳拳砸过来，他应付得吃力，喉间一甜。

    虽然江星楚一直有用云宫天音辅助，但面前毕竟是个正常七窍，正面压力太大！

    闻言，方曦文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剑影分化万千，“又怎么样？她才不会像你们一样害人！”

    朱义武瞅准机会，破开剑影，一拳把他砸得倒飞而出，正欲抢到祭坛入口，发现那星宫少女正拦在那里，不禁面带冷笑，“凭你也想阻我？”

    呼！

    又是势大力沉的血煞拳法，这一拳已是得了真意，江星楚眼里似乎有血海倒卷、煞气冲天！

    此时，突地一声剑鸣，方曦文已是回身赶至，同样挥出一剑！

    得自青墨神君的外景剑招，云极登峰！

    能对抗外景真意的，就只有同级的外景真意！

    万仞云峰与血海相触，方曦文毕竟修为不如他，又是仓促出手，这一下挨了顿重的，哪怕江星楚全力消解，他仍是仰天喷血，整只右手软软地垂下来。

    “喂！”

    无数丝线将他缠住，江星楚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满脸怒意：“你在干什么？我有护身秘宝的！！”

    “血煞之意，混乱相冲...秘宝未必有效，”方曦文有些勉强地一笑，被她拉着撤出战场，指了指自己，“我身上也有的，没反应。”

    “那你就冲过来？呆头鹅真没骂错你！”江星楚一时气结。

    三人对峙了一阵，又打了一阵，看起来过了很久，其实也就几分钟的时间，本来都睡下了的众人可算赶了过来。

    这没法让他们提前准备好，范围太大容易惊动朱义武。两人连蒋溪知都没告诉。

    “武...武爷，这是为何了？”

    “你怎会跟风流浪剑打起来的？”

    “武个屁的爷，这人是血衣教的，一群蠢货！”江星楚顿足大骂，“他跟蒋老鬼有仇，用了缩骨术就是为了能在身边看他被折磨，就是个到死都是七窍的老废物！”

    “...你骂得好狠。”方曦文被她半搂在怀里，眨了眨眼睛。

    “看什么看，你也想被骂啊！”江星楚扶着他坐下，拉出五条星线，远程辅助，“被打飞了就老老实实躺好，有你这么蠢的？”

    “我看不过他说你啊，这人凭什么？”

    闻言，江星楚一怔，手上的动作都不自觉慢了点，“嗯？”

    “你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个祭坛，哪怕是杀蒋俊华他爹，也是顺手而为之，主要目的还是拷问出蒋家的相关布置。

    杀黑豹堂，其实也是试探大江帮的反应...我都明白的。”

    江星楚默默听着，心想这呆头鹅真的有点聪明，看到个祭坛就什么都猜出来了，自己那些演技像是纸糊似的。

    远处的朱义武在围攻之下逐渐不支，江星楚也有意不让他接近祭坛，鬼知道血衣教还有什么手段，耳边便听着他继续说：

    “但你哪怕有自己的目的，也未曾因此伤害过无辜，反而除去不少害虫，”方曦文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声音有些虚弱，“论迹不论心，你甚至在做好事。

    朱义武这狗种凭什么骂你啊？”

    听着听着，江星楚嫣然一笑，“这么说，我还是个大好人咯？”

    “...不至于不至于。”方曦文摆了摆手。

    他自己都算不上是个纯粹的好人，明月剑派的弟子都死光了，猩红帝君那称号还摆着呢。

    男人一直都是能帮就帮，能救就救的态度...要说多善良，也不至于把自己搭上。

    江星楚的正义很偏执，她从不滥杀无辜，但又对杀人这件事毫不抵触...一旦行差踏错，这性子很容易就把她拖进无底深渊。

    “既然不是，那你让我跟在身边干嘛？监视我，还是...感化我？”江星楚突然敛去笑意，纤指连弹，冷眼看着他。

    “如果我说是放心不下，你信不信？”方曦文叹了口气。

    一开始是怕星宫的势力会波及百姓，越发了解她之后，倒不再担心这点，反而是怕哪天她杀了不该杀的人，从此一去不回。

    “哼，我用得着你来担心——”

    轰！

    一道强烈的爆鸣声响起，把她的话全部堵了回去，方曦文坐起身子，看着远处的战圈瞪大眼睛。

    只见朱义武心知不敌，又无法接近祭坛，便直接将双手扣住胸口，将整个前胸都给撕了开来！

    “一起死吧，哈哈哈哈！！”

    “快阻止他！”江星楚心中焦急，又不得不留在这里护着他，隔空喊道。

    可惜仍是晚了一步，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大蓬大蓬的鲜血从他胸口飞出，倒灌入了地下祭坛。

    周围为之一静。

    接着，浓烈的血煞之意扩散，修为较低的人直接被侵入大脑，双目赤红、头发披散。

    就连离得稍远的江星楚都产生了幻觉，胸口似乎被一股冲动驱使着、支配着。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仿佛只有剖开身体、撕裂骨血才能停止这种冲动！

    她毕竟意志坚定，很快清醒过来...但虚弱的方曦文就危险了。

    她朝着呆头鹅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已经从台阶上站了起来，眼底涂抹着浓重的猩红，整个人散发着摄人的气息。

    他一步步朝着祭坛走去，而那股煞气似乎有灵一般，竟尽数朝他涌了过去！

    拜他所赐，本该自相残杀的人们清醒了过来，一时间互相戒备，尽数把兵刃都对准了方曦文！

    ‘不好，他已经被支配了！’

    倒不是怕他伤到谁，别看这小子表现得胸有成竹，他才开了眼窍啊！

    要是丧失了理智，群殴之下他没几招就要死的！

    “方曦文，醒过来啊！”

    江星楚射出几条星线，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但还没接触到他的身体，那胸口大开的朱义武便抢先两步，一拳猛地砸来：“还有心思担心别人，给我死！！”

    他早对这个小贱人恨之入骨，若不是有她的牵制，以七窍之身就算打不过，逃跑也是有机会的，怎会被逼到这种田地！

    这一拳从近处发来，由上击下，没有腾挪空间，就算江星楚再有秘宝，血煞干涉之下也会被打成重伤！

    这时星线已经缠到了方曦文身上，可以直接把他拉过来挡刀，但江星楚想都没想过。

    她将真气沿丝线传过去，同时运起护体秘法，闭上了眼睛——

    轰！

    预想中的拳头并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睛，只见朱义武整个人都被拍飞了出去，有火龙撕裂胸膛，从他的后心钻了出来！

    他挣扎了几下，又惊又怒：“你、你是装的！”

    闻言，那站在火光中的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猩红的目光望过来。

    血海倾覆、尸骨剑丘！

    这幻觉持续了一瞬，朱义武刚清醒过来，便看见眼前有剑光闪过，他下意识举臂一挡。

    噗。

    软绵无力，虚招？

    朱义武仿佛约定好般抬起了手，露出喉咙，长剑一刺一收，头颅高高飞起！

    “嗬嗬——”

    那男人的猩红目光仿佛刻在眼皮上，哪怕直到意识消散，他都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