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故乡之音
信幸这几天的心情非常不好——他的伤势虽然已经逐渐恢复，肩膀也几乎不再疼痛。惠姬的发热病情也完全治愈，医师堀部三郎也认为他们两人已经可以同房——但是仍然发生了很多让信幸的心情无法好转起来的事情。 岛清兴还是走了，纵然自己留下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书信，希望他可以留在若狭一国，成为武田家的家臣，这个勇猛顽强的武士还是义无返顾的去投奔甲斐的那只老虎了。这就是武名的威力么？对于信幸来说这实在是一件无奈的事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岛清兴在临走前曾托话给信幸，大意是感谢殿下对于在下的厚爱，在下总有一天定当回报。虽然这话就跟“我走了啊，多谢照顾，你自己珍重吧”没什么区别，却多少还算给人留下了一点点念想。 信幸本来是想要让岛清兴接替战死的熊谷统直，成为长枪足轻备队的大将的，现在这个职位实实在在的空了出来。武藤舜秀虽然有能力，信幸也信任他，但是却不得不考虑白井氏和内藤氏的心情——这两家在三方郡的战争中死伤惨重，白井长信和内藤胜行也是一直跟随在自己身侧的亲侍，无论是任命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比任命武藤舜秀更有说服力。纵然武藤友益三天两头的跑到小浜町来拜访讨好信幸，信幸却也不敢将这个职位轻易的交给武藤舜秀。 沼田祐光也不是没有催过信幸尽快作出安排，新征召的士卒没有经过多少完整的训练，部队的战斗能力下降的厉害，急需要人来挑起这个担子。信幸无奈之下只好安排白井长信和内藤胜行两人先担负起训练的职务，具体的任命再等之后决定——对于这两个亲侍，信幸还是比较了解的，虽然他们的忠心无可挑剔，但是在兵法（战国时代对于武艺的称呼）上比起熊谷统直来还是要逊色不少，他们没有把这支备队训练成一支精兵的能力。 除了这个空缺的职位让信幸头疼不已之外，他的那位老丈人更是让他烦上加烦。带上了一个冷酷无情送走全家当人质的帽子，好歹也算送走了瘟神，保住了对敦贺郡胜利的战果。信幸不是没听到有些家臣们私下的话语，一些人认为自己如此冷血，怀疑是不是当初错看了自己，还有一些人认为一场大胜之后居然还要送出人质，这是向朝仓服软，是窝囊至极的屈辱。不管是哪样都好，虽然自己背上了不少黑锅，总算能保住和东部朝仓家的和睦关系，可以趁着朝仓义景和亲族实力派家臣中闹纷争矛盾之机潜心发展，增强国力。然而细川晴元这位前任管领却没有任何合适的理由可以将他送走，当初见面之时，他先是称赞信幸年轻有为，能够以寡胜多击败朝仓军，接着就开始忽悠信幸进军京都，击溃三好。要不是信幸借口自己伤势未愈，需要休养逃到了小浜町，还不知道要被这位老丈人怎样念叨。眼看着短时间内信幸是没有任何想要出兵的打算，这位老先生干脆大大咧咧的住进了后濑山城，天天对着信幸的家臣们指手画脚，更是让武田家从上到下都心生厌倦。表面上却还不能得罪这位前管领兼家督的老丈人细川晴元，已经有不知道多少次家臣们找到信幸大吐苦水，从后濑山到小浜的路上随处可见面带窘相的武田家臣们骑着马奔波来回——町民们只当这是信幸在小浜町疗养还不忘处理政务，纷纷称赞夸奖，又有谁知道这其实是家臣们快被城中那位贵客逼疯，而去找信幸诉苦呢？ 每天光是接见这些家臣们，就已经让信幸心情奇差——忍无可忍的他终于找了一个天高云淡，若狭湾内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只带了三四个侍卫偷偷溜出了住所跑到小浜町中散心。 上一次信幸和沼田祐光到小浜港研究如何扩建港口的时候，小浜町附近大部分的农民住宅还是简单的泥墙草屋。若狭国内一直****不断，百姓们的生活还是很穷苦的，一般的普通人家造不起木板房，只能先建立几根木制的柱子围出房子的范围，然后再用草泥筑墙，屋顶也只是用茅草盖起来就算完工。至于稍微平整一点的木板，都被用来修成房间的推门，窗户更是只用木棍凑合拼接——对于这些人家来说，糊纸的推门与窗几乎是不可实现的梦想。这些人家家中只有泥地，在屋子中间挖个坑当做火塘，全家人就睡在火塘周围铺设的木板上，这火塘不仅用来生火做饭，还用来取暖照明。 然而自从得珍保的商人们开始将生意转向若狭之后，小浜港周边的町镇逐渐的繁荣了起来，大量的长屋和木板房以小浜港为核心修建了起来，几处温泉旁也修建了不少宿屋。商人们的进驻让大量茶屋、木赁屋（木板铺地的旅店，屋子中间是个大火塘，周围全是大通铺）平地而起，港口的扩张又带了更多北陆而来的商人，小浜町此刻看起来真的有了几分大町镇的气派。信幸一路随处闲走，看到小浜町民们脸上的笑容，和街道边一副熙熙攘攘、蒸蒸日上的情景，心情变得好了许多。 作为得珍保和信幸的直接联系人，今堀喜三郎也曾在信幸搬入小浜町修养之时来拜访过信幸——在信幸于三方郡大破敦贺众的消息传来之后，今堀喜三郎心中对这位年少的家督愈加敬佩，认定信幸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实力强大的大大名——因此今堀喜三郎在拜访信幸的时候，他恳求信幸可以在五年之后，得珍保不再在若狭享有特权之时可以成为信幸的家臣。 为了得珍保在若狭一国的特权和利益，其他商人能够在若狭贩卖的货物已经被严格的限制了，虽然只有五年的时间，却足以让得珍保的商人们霸占若狭的大部分市场。身为这样一个大集团在若狭的首脑人物，居然想要弃商从政，让信幸颇为意外。但是今堀喜三郎的决心无可动摇，他不惜搬出自己已经过世了的父亲的遗愿，只是为了获得一个武士的地位和一个获得领地的机会。 “在下今堀喜三郎愿发誓对殿下效忠，只求殿下来日能够赐我土地知行，以告慰家中先父之愿。” 听着今堀喜三郎这话，信幸也是哭笑不得，如此有钱的大商人，居然也会为了想要变成武士来光宗耀祖——在这个时代，虽然地位的差距是巨大的鸿沟，但是脱离了商人，武士和平民们根本无法生活。哪怕全国人民贫困的连饭都吃不上了，商人们也依然可以维持富足的生活——信幸虽然无法理解今堀喜三郎到底为何这么看得起自己，却认为手下正需要这样的一个人物，于是也就答应了今堀喜三郎。 “小浜町能有现在的样子，今堀大人真是功劳巨伟啊。”信幸正兴致勃勃的看着前面的宿屋边一个挎着刀的浪人为了买串丸子跟老板讲价，冷不防的听到武藤舜秀近在耳边的感慨声，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白井长信和内藤胜行都被支回后濑山城训练新兵去了，现在跟随在信幸身边的近侍又只剩下了武藤舜秀，信幸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充满自信、朝气蓬勃的直白少年，看待他就像是看待自己的朋友一般。 “确实如此，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想出仕于本家。”那个浪人终于买下了丸子，兴高采烈的走了，信幸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街道更前面挂着布帘的大商行，那里正围着一群商人热火朝天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殿下，属下倒是能够理解今堀大人的心情。”武藤舜秀一身朴素的打扮跟在信幸的身后，不时东张西望看看周围有什么人在注意着自己一行人，“命只一世，名留万世。今堀大人大概觉得殿下将来一定能够成为强大的大名，他大概也盼着能够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世袭的功名吧？” 信幸抬脚向着那群围在一起的人群走去，还不忘琢磨了一下武藤舜秀的话：“喔？舜秀你刚刚好像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啊，跟着我就能万世留名么？” “殿下！”武藤舜秀一激动就容易脸红，这个毛病一直都被白井长信和内藤胜行两人取笑，“本家的家臣们都是在抱着这样的心情为殿下效命的！属下认为殿下有朝一日一定可以成为天下注目的大大名，那时候便是本家的家臣们万世留名，光宗耀祖之日！” 天下注目的大大名？信幸撇着嘴笑了，他自己虽然可以凭借几百年后的知识预判到历史未来的走向，可是如何在几乎不可逆转的时代大潮中能够站稳脚跟、发展自己的势力是连他自己都没有什么自信的事情。现在突然被自己的家臣说，殿下你一定可以成为天下人，真不知道他们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舜秀，你这样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想到了就忍不住问了出来，信幸笑吟吟的看了看身边还在激动的武藤舜秀。 “自从殿下成为本家家督以来，本家的权威得到了粟屋大人和逸见大人的认可，若狭再无内乱，百姓便可安居乐业。这一次殿下击破朝仓大军，更是声名大振。现在本家已经和越前达成了和议，只待国力恢复，便可攻取丹后……”武藤舜秀越说越兴奋，当街就连说带比划，一副恨不得立刻就要上阵杀敌的样子。 “行了行了！这还在町里呢！”信幸赶紧制止了他，这又不是在家中召集了家臣们议事，在町镇的街道上堂而皇之的说这些东西，武藤舜秀真是烧坏了脑袋。 武藤舜秀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一脸尴尬，赶紧又乖乖的缩到了信幸的身后，跟着信幸向前面的人群走去。 “跟这些倭人讲什么道理？” 熟悉的发音，熟悉的腔调，虽然口音重了些，然而这传来的话声却刺得信幸浑身一个激灵。 这是汉语！说话的人是个汉人！时隔这么长的时间，信幸居然听到了汉语！而这声音传来的地方，正是那群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讨论什么的商人。 这是故乡的声音，这是来自故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