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三千年前同登台
前朝时有谚云:天下剑仙出青城。 那时正是魔消道长之世,青城为蜀山之冠,凡是蜀山剑仙必是青城弟子,世人甚至以蜀山指代青城,风头无二。即便后来峨眉崛起,道佛相融又碰上青城没落,方才得与其平分秋色。谚语也改成了:天下剑仙半青城。 吴尚道随着姜公胜拜过山门,拾阶而上。姜公胜言语不多,只是碰到了胜景方才指点解说几句,无非此为何观,彼是何宫,多的话却一句没有。直走到山顶方见一座巍峨天宫,牌匾上写着“剑非剑”三字,与山门牌匾上的“山外山”如出一辙,显是出自一位祖师之手。 姜公胜略一抬首,对吴尚道道:“祖师留言山外山,又嘱我辈剑非剑,可惜弟子们却罕有能看透的。”吴尚道心中暗道:要看破这六个字,也就等于醒了梦中梦,在佛家也就可以登彼岸了,谈何容易。环视宇内,达到这种境界的高明之士能有多少? 姜公胜领吴尚道进了正门,拜殿而入,直往内堂去了。吴尚道本以为青城掌教要在内堂见自己,略整仪容。谁知姜公胜却没在内堂停留,过廊桥穿月门,居然从天宫侧门出来了。 这侧门外的路都是土路,罕见几处坑洼难行的地方方才铺了石板。吴尚道跟着姜公胜又行了片刻,只听见溪水潺潺,转过一道弯便见一座毛竹凉亭,当风口垂着一道竹帘,旁边玉竹丛丛。放在仙境中倒像是有了人间烟火,落于人间世却又脱尘超俗,偏偏又情景交融,浑然一体。真个是仙家手段! 竹亭里已做了一个中年道人,满头乌发,肌肤光洁,身穿粗布道袍,举手间却气宇非凡,深蕴阴阳,暗含乾坤。吴尚道见此人年纪虽然不大,道行精深,想必是青城掌教的高足。 不料姜公胜上前行礼道:“秉掌教老爷,吴真人到了。” 吴尚道心道:原来青城的掌教如此年轻! 青城掌教颔首回礼,步出竹亭,高声笑唱道:“道号偶同至真君,姓名隐在太虚中。三千年前同登台,笑说金丹弱水东!道友,别来无恙?”吴尚道口不能答,不知所以,又见青城掌教一脸诚恳,必不是开些无聊的玩笑,想来是自己修为不足以明悟,当下拱手作礼不复多言。 “贫道青木子,见过道友。”掌教比了恭请的手势,先一步进了竹亭。姜公胜紧随其后,吴尚道也跟了进去。 竹亭里有高背竹椅四张,高脚茶台一座。茶台上小暖炉正旺,一尊紫砂壶里的清水散发着清新水香。青木掌教分了茶盏,亲手泡茶送到吴尚道和姜公胜面前。吴尚道捧起茶杯轻嘬一口,茶香溢口,果然是神仙般的口福。 “道友此来可是探旧友的?”青木掌教笑道。吴尚道心道:的确如此,却不是来见你的。当下便道:“贫道有一故交乃是青城门下,姓燕名赤侠。因青城山上宫观众多,贫道便想来山外山碰碰运气,叨扰之处还请掌教老师见谅。” 所谓“道不问寿”,便是因为道人容貌和寿数往往有极大差距。像青木掌教看着年不过四十,实际上却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吴尚道尚不到奔三的年纪,无论是出于年岁还是尊敬,叫声“老师”绝不为过。 哪知青木掌教竟撇过重点,只纠正吴尚道:“道友,贫道当不起这个‘老师’,日后休再如此。”吴尚道颇为尴尬,只听青木掌教又对姜公胜道:“燕赤侠……倒像是挺耳熟的。”姜公胜心中一过,对道:“老爷,燕赤侠本是昊天观弟子,因九华之役颇有过失,被发配后山玄一洞清扫。”青木掌教微微沉吟,不复言语。 吴尚道头皮发麻,尴尬道:“贫道不敢插手贵教内务,只是燕赤侠此人贫道倒知道一二,实在除魔卫道不落人后,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姜公胜无语,望向掌教。 青木掌教起身凭栏良久,道:“道友,天地不仁,有些事,可以做,说不得。”吴尚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试探道:“莫非是他除魔卫道太不落人后了?”青木掌教一笑,知道吴尚道也看穿了镇运法器出世的真相,含笑不语。姜公胜嘴角抽动,终于还是没忍住,道了一声:“知者不言。”吴尚道叹了口气,以燕赤侠那种简单的头脑,实在不能指望他看到那么深邃的地步。 道门是土生土长在中原的,连佛门那种外来户都知道的事,他们怎么可能看不透?派出去那么多门下精英难道是以性命给人做嫁衣不成?只是其间必有什么起伏,导致道门实力大挫,让佛门完胜。 说起来九华一役,赤明一统天下魔教,佛门一跃成了正教马首,理直气壮地号令群雄,最失败的反倒是根基深厚的道门。青城又是道门中流砥柱,恐怕道门的损失有七八成是落在青城头上的。 身为青城掌教的青木子,肩上的担子恐怕不比这座山外山要轻。 “多谢告知,贫道不敢叨扰,这边告辞吧。”吴尚道不敢贪久留,知道了燕赤侠的下落便起身告辞。 青木掌教一笑:“我不留你。你也不用提防我要夺你的三宝如意。姜师弟,看在吴道友的面上,便命燕赤侠下山苦修,顶了那清扫玄一洞的责罚吧。”姜公胜尊敬道:“谨遵老爷法旨。”吴尚道听掌教道破,更不好意思多留,随姜公胜告辞而出。 以姜公胜的身份等闲不下山外山,故而送吴尚道的任务又落在了适才引路的两位道友身上。那二人再见吴尚道时比之之前更为尊敬,分别报上道号道名以示善意。自他们入山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掌教在灭剑庐接待客人,由此可知此人的地位比之前他们以为的还要高上许多。 这二道在山外山只是个引来送往的差事,到了下青城却受人顶礼膜拜,一路上围观顶礼的信众颇多。他们也不急不躁,总是一脸温和,坚定信众向道之心。吴尚道知道这有些“形象大使”的意思,也缓步跟在他们后面,也不催促。 玄一洞曾是祖天师驻足过的地方,位于青城后山,山路坎坷,寻常没有人烟,便日用等物都要走上五十里山路人力挑进去。三人直进了后山地界方才加快了脚程,饶是有超凡的修为,步行过去也要些时候。 燕赤侠自兰若寺归来,有了吴尚道送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进益一日千里。他为人诚实,修心坚定,吴尚道说一日三百遍他便一字不少诵读三百遍,与青城剑经印证之后更是感叹此经殊胜。此番受罚发配玄一洞清扫,他也没什么不平的,昔日的火爆脾气倒像是真的改了一般。 吴尚道随那二道到了玄一洞,远远便听到一个粗狂的声音在诵读《常清静经》。二道面露异色,这经文算不得隐秘,却传播不广,只是这世上绝大部分修道人都不以为意罢了。 吴尚道停下脚步,静静听燕赤侠诵完一遍方才上前传声道:“燕兄,兰若寺故人来访!”玄一洞那边静了片刻,只见一个壮硕的身影冲了出来,开口便笑:“吴兄弟别来无恙!”吴尚道迎上去与燕赤侠见礼。
燕赤侠久不见吴尚道,心中本是高兴极的,只是见了吴尚道身后二人,却显得拘束起来,连忙过去见礼。二道心中雪亮,传达了法旨便告辞而去。燕赤侠听说掌教改他流放,反倒有些愁苦之色。 “兄弟啊,我在玄一洞清修有什么不好?外面世道乱,我又见不得那些丑事,你让我出去岂不是断我生路?”燕赤侠心中埋怨,嘴里却不敢说得太过。他初次见吴尚道时只觉得是个少年老成的清口道人。谁知今日再见,吴尚道的修为已经不是他所能窥测的了。而且掌教是何等人物?非但与之往来,还派下两位真人引路,这更超出了燕赤侠的想象。 吴尚道笑道:“山中清静非真静,红尘之中好炼心。有道是理上明心,事上见性。你只知道清静的理,不去见见那些丑事怎么能见真性?”燕赤侠知道吴尚道所言乃是至理,只是苦笑,摸了摸大胡子,道:“吴兄弟远道而来,就是看我?” 吴尚道也不隐瞒,先说了九华山寻他未果之事。又说了后来回家才发现义父受伤,出门来寻些灵丹妙药也好尽些孝心。燕赤侠闻言皱眉,道:“天下灵药莫出两处,一者普陀山,二者药王谷。兄弟和秃驴们结仇,恐怕普陀山那边有些难处了。” “药王谷……”吴尚道略一沉吟,道,“是了。当日我在开封时,昆仑山的知秋道友也曾说起那里有孙真人一脉,一时倒没想起来。”燕赤侠又道:“不过其中也有难处。”吴尚道奇道:“有何难处?”燕赤侠拉吴尚道进屋坐了,递上一杯清水,方才道:“我年轻时曾被仇家追杀,筋骨寸断,被朋友送到药王谷……我们在谷口苦等三天,我几乎命悬一线便要死了……” 吴尚道听到此处微微皱眉。燕赤侠又道:“后来当然还是药王谷出手救的我,不过那只是谷主要让小徒儿练手。”吴尚道听到此处算是明瞭了,道:“老兄是说药王谷见死不救?”燕赤侠苦笑道:“江湖传闻的确如此。” 吴尚道心中明白,世间恐怕真的有舍身饲虎,却未必有绝决的见死不救。药王谷既然有这种传统,恐怕内中必有缘由。而且药圣孙真人录下《金匮》等书传世,必有心怀苍生的慈悲,他的传人应当不会那么不讲人情。 “左右修武县云台山咫尺便到,咱们何不走一趟,问问条陈?”吴尚道打定主意,对燕赤侠道。燕赤侠被吴尚道一句“理上明心,事上见性”说得动心,自然应允。他眼下有了中修下品的剑仙修为,也可以御剑飞行,不至于拖累脚程。 道士生活清苦,燕赤侠取了剑匮,又将随身衣物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便可动身。吴尚道的葫芦可以储物,身上不见这些累赘,有燕赤侠这粗道衬托,更显得飘然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