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年冬天我忘了我是在燕赵、中原、漠北还是江南。没分别,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 其实也不只是对我。那些年对于神州大地万姓生民,恐怕都是一样的噩梦。在我的记忆里,无论走到何方,似乎总是铅灰色的天空低低覆盖在头顶,灰里透着血红。终年到头,人们看不见太阳,白昼永远像黄昏,寒风卷着尘土呜呜回旋,没完没了。 天时不对了。 晚上我躺在半截颓败城墙下,看到夜空之中,破军直犯紫微,贪狼七杀,左右逼峙,射出反常的炯炯光芒。 天时不对了啊。我努力裹紧破衣裳,移动身体。这城墙塌得太厉害,碎砖硌得我脊背疼。我想找一棵树靠一靠,可这地方的树木大半已毁于战火。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忽然有阵马蹄声从远处来。一弯惨白月光下,我看见这一小队喝得烂醉的兵士。他们骑在马背上,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地过来了。这哪是天朝军队,比山寨里的土匪还不如。 有人在笑,有人扯着脖子嘶唱:“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唱得比哭还难听。 马蹄得得经过,我怕它踩到我,便就地滚向一旁,怀中琴触于砾石,发出铮一声轻响。 马蹄兜转。一支长矛戳在我鼻尖三寸之外,我闭上眼睛。它把带着干涸的血的气味的沙土扬到我脸上,我讨厌那味道。 “老头儿,卖唱的!”那个兵说,“弹一曲给咱们听听!” 我抱着琴爬起来,一不小心摔个马趴,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军爷,老儿饿了好几天啦,水米没打牙啊。”我倚着墙根坐下,“弹琴的力气倒还有,只是想跟爷们打个招呼,若曲子还入耳呢,恳请军爷大发慈悲赏老儿一口吃的,银钱我可不要,这年头有钱也买不回命来……” “哪那么多废话!叫你弹你就弹,嫌活得长么,老不死的!” “是是,军爷。” 我撩开破衣烂衫,将琴横放膝上。冷月光照着七根弦,黑漆琴身落满尘土,雁足架在我腿上。 我调试琴轸,拨动第一声羽弦,和着那清音吟唱:“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滚!”长矛破空向我刺来,兵士怒喝,“死老头子,是叫你弹这些丧乱之音的吗!好好一个盛世就是让你们这种倡优给咒坏了!我瞧你莫不是跟那些萨卡妖人一伙的!” 矛尖带着风声堪堪擦过头皮。我吓得抱住琴趴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军爷明鉴!老儿不是妖人、不是萨卡人……我只是个孤老头子,除了弹琴别无所长,靠它讨口饭吃而已……军爷明鉴啊!老儿自幼也曾识得圣贤书,万不敢诅咒大统……”
“你这种人识得圣贤书?哈哈哈哈!那就弹首壮我军威的好曲子来!” “老儿愚钝,请军爷明……咳咳,明示……” 我咳嗽起来,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兵士们鄙夷地瞧着我,领头那个手腕一抖,掣回长矛。 “废物!国中尽是你这种人,如何不败。你听好了,从今以后便这样唱。”他以矛击甲,昂首高唱道,“壮志饥餐胡虏rou,笑谈渴饮匈奴血!笑谈渴饮匈奴血!渴饮……匈奴血……血……” 唱着唱着,这个莽汉呜咽起来,慷慨激昂战歌无以为继。啪的一声,长矛折断。他的同伴聚拢过来,一圈铁甲在月色下闪着黯淡锈光。 “全营的兄弟们啊!兄弟啊!” 兵士们放声号哭。像一群狼。 “该死的萨卡妖人……都是那该死的魔鬼、血魔——杀了血魔——杀了它!” “杀了血魔!杀了这畜生为兄弟报仇,杀,杀,杀!” 他们都醉了。没有人再注意我和我的琴。那时我低头瞧瞧地上折作两段的长矛,然后仰起脸来。 红色天空里下起了雪。雪花有鹅毛大,飞着转着,片片飘落在我一头凌乱的灰白长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