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天,那个携妻带女逃难来的年轻相公卖给老板一幅画。 他好像十分为难,先是躲在旮旯里跟妻子嘁嘁喳喳了半晌。小女儿饿得没力气哭闹,倒睡着了。妇人抱着她,忽然抽泣起来。但男子用力一攥她的手,毅然长身而起。 我睡在麻袋片下瞅着他。究竟想干什么?看他这副样子,几乎是“悲壮”的。 原来只不过走到柜台前头,从怀中掏出一轴画卷。 “掌柜先生……”那相公吞吞吐吐,“不瞒您老人家,在下盘缠早尽,拙荆几件粗笨首饰也已卖光了。在下知道如今粒米千金,您老人家菩萨心肠,在下一家三口性命全仗您老照应。我……我是没有钱了,只剩下这幅画,可否跟您打个商量……您看看,您先看看!若能换几顿饱饭……掌柜先生,拙荆小女如今都病着,万万不能跋涉,否则在下断不会再给您老添麻烦,您只瞧在孩子面上吧,孩子才三岁……” 老板皱着眉,打开卷轴。 “咦,这画里的人瞧着恁般眼熟……”他的目光落在款识上,不禁低呼,“这……这可是名作呀!不敢请问公子,这……‘倚霞居士’与公子何等称呼?” 朱文印章篆字分明。年轻的父亲苦笑一声。 “也不必隐瞒恩人。倚霞斋便是在下。都是年少轻狂,不知人间苦难……朋友们胡乱随口叫的,倒让您老见笑了。” 老板眼珠乱转,从头打量到脚,惊疑不定:“可看不出来!公子,原来您……” “少年往事,都过去了。只恨当年自命丹青潇洒,以致半生学无所长,到如今连弱妻小女也护不住。”他整肃衣冠,向老人一揖到地,“晚生若极拜上恩人,恳求您老好歹收下这涂鸦之作,赏几口残羹冷炙,若能换得妻女活命,晚生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忘恩人大德。” “我说……您可是世家子弟、天下知闻的名士呀!老儿一个一辈子拨算盘珠子的生意人也听过您的大名,董公子,您可别跪我呀,老儿受不起!” 老板着了慌,面对送到他怀里的当世名画,急得几乎跳脚。 倚霞居士董若极。这名字我也知道。说什么襄阳烟雨云林山水,先贤已逝,论起这丹青笔墨,本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是董氏公子倚霞斋。说他祖上世世为官,到了他这一代,偏嫌宦海浮沉可厌、衣冠酬酢可憎。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董家的官运到这一辈算是绝啦,世上少了个无功无过的官老爷,却多了个书画大家。 倚霞斋不画松下采药、不画苇蓑泊钓,那少年扬名的天才他只画美人儿。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倚霞斋笔下的仕女图,让人们看到这世上最绮靡美丽的梦境。 那真叫一个醉生梦死啊。 虎狼当道,世途难行。古人说醉乡路稳宜频到,可这年头,到底一醉难求。既已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睡下去!除了女人,还有什么能让人醉?这是倚霞居士的名言,当太平盛世,传说他曾不惜沉醉,十载赢得青楼薄幸名。 可没人知道为什么有一天他忽然消失。天朝风月繁华里,少了一个浊世佳儿。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不瞒您老说,此画乃拙荆过门那日,在下亲手所绘。画的便是拙荆容貌。我曾答应过她,再穷再苦,不会卖了这幅画。可如今……”董若极回头望望那满面菜色、抱着女儿哭泣的蓬头妇人,笑道,“倚霞居士早就死啦。现在我只是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到这地步,我还想什么?恩人您也是做父亲的人,您明白,我只要她娘儿俩活下去。”
唉。我懒得听了。 人人都是做父亲的人。人人都有人要保护。 父亲,父亲是什么。父亲就是永远的保护,父亲是男人,是一座山。不管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 父亲是一个承诺。普天下凡当了爹的人,都得护住孩子与孩子的母亲。他便是一家之主,弱妻娇儿唯一可以指望的靠山。他曾经有过怎样放荡不羁的青春,抑或睥睨九州的豪情,到此也全都一笔勾销。那男人他只是人家的丈夫和爹爹。舍了性命尊严,也得保住她们。 这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呢?我不知道。并没人给过我了解这个的机会。 我必须时刻记得:我是一个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不是任何人的夫与父。我——没资格。 那除了画笔提不动旁物的、大半辈子灯红酒绿的公子哥儿说:“恩人您就收下吧。她是我的妻,给我生了孩子,这番恩情难报难还。我没别的可答谢她。今日便是豁出董若极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眼看着老婆孩子饿死在这里!” 唉。我不想听了。 我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尘土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