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乱起
汉中平元年元月,北地大雪。 入十二月以来,北疆渐寒,一场突如其来的罕见大雪席卷了整个河北。一时间气温骤降,北地僵立,百姓冻毙无数,牲畜多有冻伤。冀州刺史尚记、幽州刺史黎庆联诀三十三名郡守、校尉、都尉,紧急上书天子,请求朝廷开仓赈灾,天子则以府库空虚为由不准。 漫天的雪花中,整个天地间已是一片苍茫。白茫茫的原野上,却有一人在奋力的向前走着,脚下踏出的深深脚印,才不到须臾即被大雪所覆盖,不见丝毫踪迹。 在这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中,看到的只是一片白色,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寒冷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绝望,若是路上有落单的行人,多半会失去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而冻死在这雪原之中。唯有那身强体健、心志坚定的人,才有可能走出这茫茫雪原。 而眼下这人,无疑正是此类。即便是浑身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仍然机械的踏着早已经冻僵的双脚,一步步艰难的向前走着,直到眼前看见那座熟悉至极的营寨才停住了步子,心中憋着的一股气瞬间泄去,步子如同灌铅了一般,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哆哆嗦嗦的从早已冰冷的怀中掏出了一竹管,对着天空举起,只见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似鹰啸,又似鸢鸣,看来是和同伴之间约定的暗号。 风雪之中,这种平日里极容易被发现的暗号也变得不那么显眼了,若是守岗位的斥候稍微疏忽一下,恐怕来着就真的要冻毙在这近在咫尺的营寨门口。 幸好戍岗的斥候足够的尽职,很快营寨大门就已经开启,数名骑士冒着风雪驰出,没过多久就发现了卧躺在雪地中的那人。 一骑士下马上前翻起来者,吃惊的说道;“这不是邓将军嘛。” “快,将将军抬如营中。” 已经全身冻僵的邓茂就被骑士们抬入了温暖的营寨帐篷之中。篝火竖起,却远远的隔着不敢靠邓茂太近,暖好的热酒也已送上,邓茂身上的衣服被拔除一尽,数名壮汉用手蘸着热酒不断在他的四肢揉@搓,直至冰凉的皮肤泛红泛热才止住动作。 一口热酒灌下,邓茂终于呛着咳嗽了数声,回过了气来。旁者大喜,忙递上温暖的被褥将他裹住,一边埋怨的说道;“这么大的雪连虎豹都不敢出没,你到胆子大竟敢孤身一人赶来营寨之中,你也当真不要命了。” 邓茂颤抖着双手抢过那酒袋,连连几口热酒灌下,这才觉得恢复了几丝元气,深吸了口气用打颤着牙齿道;“快……快……我要面见大贤良师,有…….有要事禀报,洛阳有要事禀报。。” 隔着不远的一处大帐之内,三名中年男子正在帐中围着篝火饮酒,居上座者眉头紧锁,似有心事在身,座下二人却神色轻松,其中一人更是毫无形象的大口吃着桌上的烤rou。 “去年时夏才过大疫,今年年初又是大雪,这几年来不是大疫就是大灾,这汉家的百姓,当真是命如草芥。”居上座者微微叹了口气。 只见他道冠黄袍,乌发散落,四旬上下的年纪,面颊清庸,生的两道长眉垂落颊间,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得道真人的模样。唯独他脸上隐隐有着几道刀疤,这才多了几分草莽之气。 座下正在大吃大嚼的虬髯大汉却是头也不抬,只是口中含糊不清的说道;“大哥你cao这份心做什么,现在当皇帝的又不是我们,饿死的也是他刘家的子民,要cao心的应该是那龙椅上的狗皇帝。我们只管有rou吃有酒喝就可以,cao心这个作甚。” 旁边长相略为白净斯文的男子则放下酒杯,笑着道;“三弟话粗理不粗,道理却是对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哥你如今还不是天子,天下百姓若是疾苦不堪的话,必然对朝廷埋怨之心愈深,对我们举事到是大大有利。大哥你则安心做你的大贤良师,在民间呼风唤雨,只待时机一到,我们就推翻那座上的天子,那时候再换你来cao心这等事情。” 座下的两兄弟相视一笑,皆是哈哈大笑起来,那虬髯大汉更是笑道;“大哥你看,你平日里老说我没有脑袋,今日连二哥都帮衬着我说话,这番你倒是骂不了我了吧。” 这二人口中的大哥,正是太平道的领袖张角,而这二人则分别是他的嫡亲弟弟张宝和张梁。白净一些的是张宝,虬髯满面的则是张梁。 张角闻言却是苦笑数声,道;“你们说的的确有道理,若是天下疾苦对我们举事确实有利,百姓愈加饥饿苦寒我们愈加得人心拥戴,所以从这方面讲我们应该是希望天灾不断的;可我等之所以要举兵推翻朝廷,所要建设的不正是没有疾苦的太平盛世吗?如此一来岂不成了自相矛盾,民众何辜,只是夹在中间左右受苦。” 张宝和张梁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妙。也不知道大哥最近是怎么了,突然间多了许多感慨,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起来,完全没有往常的利索和决断。如今举事在即,这可不是好现象。 张宝沉声说道;“大哥你怎么能说出如此丧人心志的话,我们要建设太平盛世不假,可为了达成这目标却也是要牺牲无数太平义士的姓名。如今天下糜烂,犹如腐rou在身,我等要行的便是割去这腐rou之事,若是拘泥于小节裹足不前,岂不是枉费我们几十年的心血。” 张角闻言精神一震,笑道;“二弟说的极是,倒是我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有些体力不支的感觉,如今想来恐是担心元义在洛阳的安危乱了心神。不过二弟大可放心,为兄这些感慨也只是在我们兄弟之间说说,外人面前自然不会流露出半点。” 张宝笑道;“大哥你这是关心则乱,元义与我们商定的是元月三十举事,如今才不过二十,况且洛阳那出了变故传到我们这怎么也要十日的时间。” 张梁亦笑着附和道;“就是,而且我看马元义那小子满肚子的点子主意,为人也是聪明机警的很。他去洛阳办事,大哥只需放一百个心,只待三十那日我们一同发兵,这风云变色江山易主,天下就是我们兄弟的了,哈哈……” 张梁的笑声还未止住,却被掀开的帐帘处灌入的风雪给生生阻断了。一名浓眉大眼的高瘦青年急匆匆闯入营中,也来不及向张宝张梁二人行礼,只是面带急色的向张角拱手道;“师父,邓茂师兄来报,说是洛阳有大事禀报。” 帐中顿时瞬间安静了下来,唯听见那褚飞燕粗重的喘气声,想来是一路跑来禀报的,已经累极。 张宝张嘴干笑几声,笑容却有些勉强,看向张角笑道;“许是马元义找到了更合适的时机起事,到未必是坏消息……” 话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恐怕心中连自己都不相信这话了。原因很简单,太平道在张角的布置下,是约定七州二十八郡在元月三十这天一并举事,以此来最大程度的冲击汉庭。而洛阳则是张角计划环节中的重中之重,若是洛阳举事成功,则太平道的大计则依然成功一半,若是洛阳举事失败,则亦败了一半。 正是因为洛阳举事事关成败,张角才会特意让他最为看重的弟子马元义亲自前往指挥,而不是在血缘上和他更亲近的两个弟弟前往。马元义带去洛阳的也是太平道除了河北外最为精锐的力量,足足千余名精锐,以及数十名武艺高强的渠帅将领们。 当然,还有太平道在宫中蛰伏多年的心腹卧底,以及禁卫中的内应。只待号令一起,全国掀起以洛阳为中心的大规模起义。也就是说,太平道的起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马元义绝对不可能擅自提前举事,否则其他地方无法衔接响应,洛阳必然成为一座孤城,汉军如今依然精锐无比,反扑之下马元义绝难支撑。 所以听到褚飞燕说洛阳有大事禀告,三人的面色皆是大变,心中已知不妙。 “邓茂何在?“只听见张角开口道。 “师兄在雪地中赶了二天二夜的路,从邺城一路赶到这里,如今已经浑身冻僵,刚刚才得到医治,现在还下不了地。” “知道了。”张角点了点头,面色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不能来我们过去就是。” “飞燕。” 褚飞燕面色严肃的拱手回道;“徒儿在。” “传我命令,立刻击鼓下令营寨中将军以上职务的首领在议事厅等候,同时派出信使,请魏郡、渤海、河间、清河四方的渠帅连夜前来,务必在落日之前赶回。” “这……”褚飞燕面露难色。此处营寨设在巨鹿广宗县境内,正处于魏郡、渤海、河间交界的中心,平日里快马倒是二个时辰可抵达,只不过现在外面却是下着大雪,若要如期完成张角的嘱咐,到真的有些困难。” 便低头小声的说道;“师父,如今大雪封路,即便是骑马行走也极为不便,仓促间请四位渠帅前来,恐怕……” 张角眼神望来,淡淡道;“无妨,营中还藏有乌丸良驹十几匹,你待人去挑选几匹最好的,就算是将马跑死,也要将三位渠帅接来。” 褚飞燕咬牙道;“遵命。”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我们走吧,去见见邓茂。”张角看了张宝二兄弟一眼,神色平静的说道。 到了傍晚的时候,马元义在洛阳失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营寨,一时间人人皆面带惶惶之色。 张角并没有隐瞒这个消息,相反还下令全军发丧,为惨死洛阳的三千义士戴孝。他自己则满身缟素,登上营中高台,亲自为马元义等人安魂。 张角的冷静和从容让全军原本躁动的情绪渐渐缓和了下来,这些太平道的忠诚信徒们也渐渐定下心来了。心想既然大贤良师尚在,太平道小受挫折也是无妨,想必此刻大贤良师心中已经有了更好的主意来对付那些朝廷的走狗。 夜幕降临,大雪已经停住,营寨最中央的高台下数十堆熊熊的篝火已经被点起,将整个高台照的灯火通明。从各方赶来的渠帅们已经赶到,连同留在营寨中的数位渠帅纷纷入座。台下则为密密麻麻聚齐的一万多太平道徒,皆头戴白巾,面色肃穆的望着高台上的张角,虽有万人之众,却没有半点纷杂之声。
这些人大多都是各郡挑选出来的青壮,有冀州幽州的,也有兖州青州徐州的,更有远道而来荆州扬州的信徒。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唯一相同的就是对太平道和张角有着狂热的崇拜,他们才是整个太平道最为中坚的力量。张角之所以在筹备举事之前将他们聚集在此处,正是想要集中力量,一举攻下冀州再逐鹿天下。 只是这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那便是马元义所部要如约攻下洛阳,这样才能极大的牵制中朝廷的注意,为各地的太平道徒攻城陷地提供机会。可如今马元义却在洛阳遇难了,陪葬的还有三千多太平道最为精锐的义士们,这不得不让所有人心中都生起了一丝怀疑。对前程的怀疑,亦是对太平道能否最终获胜的怀疑。 如今所有人都齐齐扬起头来,紧紧的望着高台上的张角,渴望着他们的大贤良师能为他们祛除疑虑,赶走恐惧。 火光之下,张角的神情肃穆,一身的素白衣冠迎风飘起,愈发让他显得如同神仙一般。他先是面带悲色的默默朝着西南方向躬身三拜,随后站起往下高台下的万人,朗声说道;“就在五日前,上使马元义已经和三千我们的父老兄弟们一并在洛阳殉教,早我们一步去见那至高无上的黄神了。如今官府派出的官兵们正在赶往此处的路上,想将我们全部杀死。”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许多人振臂高呼道;“良师,带着我们跟他们拼了吧。” “对,杀了那些狗官兵们,我们为什么要怕他们!” 张角挥起了手臂,缓缓压下,台下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只听见张角缓缓的声音响起。 “我曾经和你们许诺过,会带领你们创造出一个太平世界,这个太平世界里,既无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病灾,更无诈骗偷盗,人人自由幸福。母亲不用再亲手将自己的儿子埋葬,妻子不用再含泪送自己的夫婿上战场,人人亲如兄弟,再无田租赋税。” 张角话语间声音低沉缓慢,却一字不落的落在了场中每一个人耳中,竟如同带有魔力一般,让在场的人不禁皆露出了痴迷之色,开始幻想起了张角所勾勒出的太平盛世。 对于他们这些饱受饥饿病灾折磨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种太平之世对他更有诱惑力了。为了能实现张角许诺中的太平之世,他们不惜一搏,甘愿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 张角话声忽然转为高亢,振臂狂呼道;“而如今,朝廷已经知道了我们要建这太平盛世的计划,那皇座上的天子千方百计的想要将我们太平道镇压下去,将我们太平道人全部杀死,就如同在洛阳殉教的那三千道友一般。如果不反抗,你们的头颅将被砍下,你们的妻女将被凌辱,子女世世代代将给他们为奴,永世不得翻身。” “这便是他们想强加给我们的命运,你们说我们应当接受吗?” 从天堂的幻想中跌落到残酷的梦魇之中,台下的太平道徒几乎是一致的怒吼道:“不接受,不接受!” 一名渠帅更是一脚踢翻了身前桌塌,拔刀大声吼道;“良师,朝廷的狗贼们要杀我们,我们岂能束手待毙,你就发话吧,我们这就反了。反了他娘的,杀了这狗皇帝,为马兄弟报仇,共建这太平盛世!” “对。“一名剽壮大汉霍然站起,正是张梁,大声吼道;”大哥,如今我们在冀州有整整三十万道徒,还有那数不尽受尽官府欺凌的贫苦百姓,那汉军不过数万人,我们以十个打他一个,百个打他一个,难不成还打不过吗?” “对,对,三大帅说的对。”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附和声,尤其是那些渠帅将军们,一个个更是兴奋的紧紧握住刀柄,满怀激动的看着张角,只盼望着他一声令下。 他们大多不过是乡野中土豪出身,不过在乡中有些威望罢了,哪里懂得什么行军打仗,在他们看来太平道徒如今数十倍于河北的官军,若要取下河北冀、幽、并三州岂不是易如反掌。 张角目光扫过诸人,大声喝道;“好,那今日起我们就反了,反了这欺压我们的朝廷,反了这昏庸无道的苍天。传我将令,七州二十五郡的太平道徒听命,即可起立刻举事,攻打官府,改元太平,凡效忠于汉庭者,人人得而诛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