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4章 夜雨琴歌
月光穿透黑暗，云雀走出了空桑布下的法阵，周遭的景物变回桎梏山的高天古树，他转身，五魂骷髅俱已不见踪影，地上放着五件饰物。 第一件是一枚凤头金簪，仔细查看，簪柄上面有着凌乱的划痕，似古文字，不辨其意，只能确认这是一件价值不菲的饰物。 第二件是一张白玉面具，轮廓好看，面具的一角刻有诗文：“此生荣耀，三千里山河权势，长生之道，无尽海归墟轮回，谁人伴我。”文字刚柔相济、刻画精湛、布局有序，隐隐透出杀伐的气息。 第三件是一枚形为菱形花瓣，边缘为白，内里透红的翡翠耳坠，半透明，清亮似冰，因为那殷红的颜色，耳坠像明眸滴血，本该一对，如今只余一枚。 第四件是佩剑用的剑穗，紫色流苏，不似寻常的丝绒扎成，与月宴手腕缠绕的龙须雪丝有几分相似，入手冰寒而且彻骨，云雀对羽荒部分冰寒的事物有了解，明白这剑穗是用千年的冰蚕丝所制。冰蚕丝，地之阴气所化，出产自极为冰寒的地方。 第五件是个香囊，用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丝线刺绣而成，纹饰图案为五毒：蛇、蝎、蟾蜍、蜈蚣、蜘蛛。磨损得厉害，看来有着年岁，它的香味却弥久不散，闻的久了，香气参杂着丝丝缕缕的腥气，云雀不敢久嗅，将五件饰物一齐收好，走出桎梏山，天边亮起鱼肚白，一条鱼肠小路蜿蜒，地势起伏，绿意盎然，他寻了隐蔽处休息，醒来暮色浓重，吃过野果继续上路，翻过几座土丘，远远看见一座石城矗立，依稀辨识城门上方三个绯红大字——桃园城。 城无守兵，附近零散的农家村落炊烟袅袅，一片安详氛围。古时羽荒连年战乱，修士有淡泊名利者，也有痴迷权势的人辅助诸王、氏族部落，兴兵谋划天下，雄图霸业固然很多修士将其视为过眼云烟，可也困住无数帝王枭雄，一些人为躲避杀戮，寻找荒芜、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这座桃园城便是由他们兴建，规模不大，足够容纳有心人来此避世。 云雀远望古城，十余骑快马正疾驰出城，向自己这边的土丘奔来。 马上的骑手一律黑甲，背负长枪，一路卷烟带尘。为首的那人，目光虎视云雀，云雀让路在旁，剑落手心，眼神不避，与他对视。 他们如风奔驰而过，未曾停下询问半句，云雀瞧着他们的背影，转瞬消失土丘后，那个方向，他们是要进桎梏山。 见无人再阻路，云雀才向桃园城走去，斑驳的城墙青苔遍生，倾倒的城门静躺在外，城楼灰暗古旧，系旗的杆子秃立，破碎的木窗风中吱呀作响，这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老石城，从建起的那天起，直到现在，从没人重修过它的防御工事，这是羽荒历代各帝君不愿染指这里的原因之一，喜欢归隐的修士难免有些修为高深的，既然他们隐居的地方不足以构成威胁，还是不去招惹他们为好。 进了城，云雀寻了一家酒楼，步上二楼临窗而坐，点了一碟小菜，要了一壶清酒，目光投向窗外，蒙蒙细雨无声，天色已黑，万家灯火亮起，云雀看着心中惆怅，目光移向别桌。 酒楼共分两层，中央空出，修建木梯，木梯正对大门，走上十余阶，有供人停留的丈二宽的平台，角落摆着几株潇湘蛇兰花，茎长九寸，叶卵状心形，互生，呈三裂状，一茎花开三朵，花冠唇形，花色如墨。这种花嗜血，每天需要喂食几滴鲜血方能存活，传说会招引不祥之物。酒楼的老板将它们供养此处，别具用心，羽荒修士万千，真正得道者甚少，淡泊名利者不多，大部分人如游侠身佩三尺长剑，见不平事拔剑相助那样固执，某些信念牢牢扎根心里不容易改变，他们对妖鬼之事异为的感兴趣，哪怕是羽荒的商人，通常也有几分修道基础，能够在闲暇时看上几株潇湘蛇兰这种不详之花，总觉得自己有几分实力，没白白浪费修道的时间，若遇上妖物，自己当能一剑斩杀。 摆放潇湘蛇兰花的平台向二层时分为左右两边，皆有木梯相连。二层有着屏风相隔的雅座尽数满座，传出推杯换盏的欢笑声，外边的桌子零零散散的坐着些人，大多带了兵器，搁置在桌，或腰悬背系，他们单顾和同桌的人交谈，几乎不理旁人。 云雀自酌自饮，清酒入喉，带来些许凉意，又再吃了几口菜，索然无味，他放下竹筷，正要起身，听得有脚步声沿着木梯响起，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系着披风的女子怀抱瑶琴，漫步走上来，后面跟着两个女童，抬着琴几，低头跟随。 她们在木梯转折的平台停下。 女童放好半方条桌，铺上琴垫，女子放琴从容而坐，拨弄琴弦，调试琴音。那些交谈的人逐渐安静下来，相隔的屏风无声移位，众人目光齐齐落向这花信年华，神态怡然的女子，她低头只顾专心试琴，有种与俗世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感。 云雀回想酒楼的名字“琴仙醉雨楼”，莫非寓意如此，看雨听琴，人间雅事，若这弹琴的人还是个美人，当真是种享受，酒不醉人人自醉。 云雀目光环视，听琴人有的眼中贪念毫不遮掩，看的是那女子的面容与身段，这群人大多华服玉带，体态富贵，围坐雅间，身边美人相伴，脸上带着几分酒色过度的虚弱。有的凝神呼吸压低，好像深怕打扰抚琴的女子，久久观详着她琴几上的瑶琴，这群人大多衣饰寻常，三三两两的聚在雅间外，满面风霜，显然是群疲惫奔波的旅人。唯少数的人神色平静，偶尔看那女子几眼，或者目光落在瑶琴上面注视一番。 她的瑶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宽六寸，象征六合；厚二寸，富天地阴阳之气。琴面上有标示音位的十三个徽，象征一年中的十二个月与四年一次的闰月。瑶琴本有五根弦，按着宫、商、角、徵、羽定弦，分别代表着羽荒风、火、水、雷、土五灵之气，后来羽荒太古帝君星渊帝加一弦，君临帝加一弦，故得七弦，因此瑶琴又称为七弦琴。 这女子用的瑶琴琴首高约一寸，叶柄造型取代一般琴首部位的护轸，起到保护琴首的作用。琴首与琴身中央有一长条浅沟，背部对应部位则为一条凸棱，以模仿叶茎的效果。琴体两侧边缘有轻微起伏，似叶边参差。髹黄栗壳色。发小蛇腹断，龙池凤沼均为扁圆形。 “蕉叶琴！”有人叹息，是个坐在云雀对面临窗的老人，那老人戴着一顶斗笠，桌边长剑斜横，抚着白须说道：“羽荒名琴号钟、绕梁、绿绮、焦尾、春雷、九霄环佩、独幽、太古遗音、奔雷、冰弦、蕉叶，姑娘可得其一，想必身世不凡。” 此语一出，一些人面色大变，忙收起色相。 女子手指离开琴弦，向老者嫣然一笑，回道：“魅婀非此琴主人。” 老者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微微咳嗽道：“姑娘莫怪老朽多言，扰了你兴致。” “怎会。”魅婀回道，侍立的女童接过她的披风，调音已毕，她开始正式弹琴，随着她细指往来拨弦，琴音似转成画面可见。 先是金戈铁马的杀伐战场，尸骨如山，战旗飘飞，将军百战不死，纵马持枪乱军里杀敌，肃杀之气猛地令人窒息，好像身临其境，面对震天杀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到众人无法克制之时，琴音一转，杀伐之气顿减，苍凉悲怆，阴郁艰涩，好像将军多年远征归来，铁甲森森，为君王平定了乱世，可惜自己两鬓斑白，英雄迟暮的悲哀。琴音又似是那洞口呼啸沙哑的风声，让人心绪烦忧。 比起先前琴音过于杀气腾腾，这无法令人畅快的琴音倒给人一种仿佛无边黑暗里寻见一丝光亮的解脱。渐渐的，琴音再度变化，如美人倾诉，哀伤幽怨，像在追忆那些风华绝代的帝君王侯统帅的英勇事迹，恰在此时，魅婀开口唱道：“图檀的夜空，今又下起雨。古城雾蒙蒙，荒草没石路。那破旧白旗，还在风中舞。风萧萧，似那铜人在悲诉。曾英雄，如今已是墓中骨……” 她的歌声飘渺，伴随幽幽琴音，反复低吟，莫名的勾起人往事遗憾，心里愁绪。从不安的杀伐到心烦的压抑，再到此时的心有感触，忧伤难掩，琴音的转变，暗合人心意，在场的人无不面色动容，沉浸在琴声中无法自拔，任凭伤人的琴音撩拨思绪，唤起无尽的忧愁。 最后琴音断断续续，好像窗外的夜雨，让人分不清楚，仿佛酒楼内也下起了雨，淋湿了脸颊，一些人不觉掩面落泪，伤心事，谁年轻时不曾有过一件两件。 直到琴音止，满坐寂然，好久无人发声，彼此相看泪眼，咀嚼个中滋味。 唯独云雀面容淡漠，眸子里无泪光闪动，依旧自顾自的饮着酒，仿佛这琴音他未曾听闻过。 魅婀抱琴起身，看向云雀这边，目光不多加停留，步下木梯去，酒楼外马车蹄音渐渐消逝。 最先说话的是那个戴着斗笠的老者，狂笑三声：“错！错！错！”拿起剑，飞身出窗，迎着夜雨，御剑而去。 有人回过神来，惊叹道：“琴剑前辈！”议论声此起彼伏。 “此生得见琴剑前辈一面，死而无憾啊，琴剑前辈剑术超绝，与冥邪剑仙、独孤剑皇同为羽荒第一剑，哎，若得他指点一二，晋升为一流剑客不难。” “我看不见得，若论剑术第一，当属冥邪剑仙，幽云凌空步不用御物，脚踏虚空，光是这样的法术，已胜独孤剑皇、琴剑老人一筹！ “笑话，羽荒第一剑非独孤剑皇莫属，若非不出古墓，羽荒谁人可敌！” “我说是琴剑前辈！” “无礼小子，老子说是冥邪剑仙便是冥邪剑仙！” “嘿，如此拙见，当众议论，你们也不知羞耻，独孤剑皇当是羽荒第一剑无疑！” 他们争吵不休，当即拔剑相斗，旁人拍手助威，云雀瞥了他们一眼，若论实力，那个支持独孤剑皇的清瘦老者最为厉害，用的是柄长剑，剑风霍霍，夹带真气，不时单手结印，擅长的是风灵法术，周身风刃乱舞。 若论身子灵动，步法敏捷，当属那支持冥邪剑仙的中年男子较为厉害，踏步有着规律，剑起剑落，剑刺剑回，配合轻盈的步伐，攻守有序。 三人中实力最弱的是那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青年男子，用的是两柄短剑，这引来一阵哄笑，双短剑通常是女子惯用。 三人呼喝不止，寻机偷袭，乱战一气，老者自恃出剑同时掌控法术，稳占上风，中年男子向年轻人使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二人一起改变策略，强攻老者。 斗得几回合，老者不敌他们两人联手，大腿被中年男子刺伤，飞身后退，落在云雀桌旁，他们两人纵身追来，老者行动不便，实力与他们差距并不悬殊，胜负已分，众人意兴阑珊，云雀袖里剑出，挡下中年男子与年轻人的合击，掌风击退他们，老者既是惊讶又是感激的看着云雀，趁势反扑他们，谁知刚踏出一步，剑光从旁掠至，未等举剑格挡，握剑的手齐肩断落，云雀剑不沾血，冷眸注视抱臂怒视自己的老者。 这时吐血从地爬起的中年男子和青年男子向老者交换眼神，三人转而围攻云雀。 云雀真气汇聚剑上，剑风逼人，待得三人临近，剑出剑回，他们虽然及时闪避，但是仍旧难脱龙影笼罩，三人的膝盖骨应声碎裂，绽开血线，轰然倒地，痛苦的再站不起来。 云雀在桌角放下碎银，跃出窗外，半空两次起落，背影融入茫茫夜色中，有人再度惊叹：“幽云凌空步！” 夜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云雀寻了一间荒废的古屋避雨，远离喧闹的酒楼，这间古屋到处是蜘蛛网，尘埃遍地，陈年腐朽的气味充斥屋子的每个角落，他就地而坐，盘腿运气，忽听外边脚步声，冷声道：“谁！” “魅婀。”房门推开，走进一个撑伞抱着琴匣的女子，女子面容清淡素雅，不施胭脂水粉，眼睛冷淡的像两块冰块。 云雀酒楼里没仔细注意她的容貌，此时和她四目相对，觉得她的皮肤带了着病态的苍白，觉察到什么，问道：“你受了伤？” 魅婀点头，走进古屋，掩上房门，昏暗里坐地，对云雀道：“桃园这边多雨，琴仙醉雨楼每逢雨夜，有歌女上楼抚琴，我为躲避仇家，假扮酒楼歌女，那琴声是我试探人心弹的，我见公子明明情动，不曾落泪，信念坚定，对琴满不在乎，又未对我的样子多加窥视，既不是爱琴的人，也不看重女色，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 “琴剑老人，被称为‘羽荒第一剑’，酒楼有心为你解围，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云雀问道。 “像他这种看透了生死的修士，别人的死活他怎么会放在心上呢。”魅婀眉宇间郁结哀戚，凄凄然的说道。 “怎么帮你。”云雀问道。 魅婀没想云雀这么快答应，沉默了片刻，像整理思绪，问道：“公子可知蕉叶琴的来历？” 云雀摇头。 “一千九百五十年前，羽荒西方为王的是一个显赫王朝‘图檀’，图檀以武立国，崇尚剑道，经七世帝君而亡，最后一任帝君楚萧嬴，剑术造诣极佳，却喜欢舞文弄墨，焚香以听琴，这蕉叶琴相传是他制成，后世人说他非帝王之才却是琴艺大师，蕉叶琴内暗藏玄机，刻有羽荒失传名曲《红颜散》，是他为一生挚爱秦皇后所写。图檀末年，外忧内患，氏族部落崛起，连年出兵边境，楚萧嬴无心政事，沉醉乐师谱的琴曲中，几位追随的城主佣兵自重，以‘清君侧’为由，联军直逼帝都，直到帝都城破，楚萧嬴方才醒悟，写下《红颜散》，寝宫自刎，后与先祖同葬楚皇陵。我师承琴音阁，家师是图檀将门之后，是楚帝信任的大将子孙，楚帝死后将蕉叶琴交给家师先祖，命她好生收藏，图檀建国九百五十年而亡，如今一千年过去，蕉叶琴几经风雨，一直由家师的族人守护，他们始终找不出蕉叶琴内刻的《红颜散》，或许这《红颜散》只是子虚乌有的传说。不过名琴总是爱琴人贪念的根源，琴音阁的法术配合琴音，千古一绝，家师避世之后，将蕉叶琴传我，当时我只高兴得了此琴，忘记古语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琴音阁不像别的门派，除了掌门不收徒外，个人随心意收弟子若干，遍布天下，哪怕拜了同一位师父，常常彼此素未谋面，家师除了收我一名弟子以外，再无别人，我拥有蕉叶琴，平白无故的惹来麻烦，其中最大的敌人，是如今南冥风月王朝太子妃，她与我师承同一门派，有着权势相依，连番派出杀手，想要夺琴，我身中蛊毒，你能否保护我去往西川找一位故人。”魅婀娓娓道来。 云雀听完，问道：“跟着你的那两个女童呢？” “她们是我临时雇佣。”魅婀神色疲倦，又再问了几句，得到云雀肯定帮她的承诺以后，靠着墙角慢慢的睡去。 夜深露重，何况雨天，冷意爬上皮肤，云雀脱下外袍，为她披上，她像几日来没安稳的睡过，对云雀的走近浑然不觉。云雀坐地，闭目练习吐纳之术，后半夜的雨下的急促，电闪雷鸣，时而照亮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