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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南国

    竹园是一座五进式四合院。通身只有黑白两色,园内干净淡雅,格外清静,若不是有人引着,晏如根本想不到这里会有人居住。两个精明能干的家丁将晏如主仆从垂花门引进了内院,另一名小厮往东厢房汇报去了。院内种了两棵合抱粗的丁香树,枝繁叶茂,桃形的叶子下掩着许多米粒大小的丁香蕾,绽放的一串串紫或白的小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来不及多看,晏如便被请进东厢房坐了。

    不一会便从侧室进来了一位貌美妇人,然而细细打量便不难看出,细腻脂粉掩盖下的脸庞带着一点病中的倦态。她梳着寻常的凤髻,身穿一件印金对襟夹袄,只虚虚笼在肩上,仿佛整个人承受不住这衣服的重量,下穿褐色罗印花褶裥裙,显得身形消瘦,弱不禁风。手上挽着银累丝镀金手镯,只因皓腕太细显得手镯空荡荡的。

    “听家奴说到两位姑娘偶至竹园,我恰巧因病在此静养,与二位姑娘相遇,也是一番缘分。”夫人说话间已然虚汗涟涟,旁边的侍女见状连忙递上手绢儿擦汗。晏如忙道:“夫人说的是,小女也是这般想的。只是不知夫人如何称呼,好让小女下次登门道谢。”

    “夫家姓陆。看姑娘容姿出众、谈吐不俗,莫不是何国公家的女儿?”陆夫人转身唤过两名侍女:“珠儿,你去把那碧螺春沏了端来。瑶儿,你为两位姑娘备两套干净的衣裳来,要快。”晏如谢过夫人道:“多谢夫人,家父确实是何正松。小女家中排行第二,夫人叫我晏如便可。”

    采葛心里直犯嘀咕:这夫人好生奇怪,虽是平常打扮却难掩一身贵气,尤其是那一双镯子,不似寻常妇人能带得起的。只说夫家姓陆也没点名身份,当真是神秘极了。回去要捉那文起细细问了才是。

    如此想着,两个丫鬟拿了两套衣服来,一套精致的常服和一套针脚细密的衣衫。两人换过皆是合身。晏如喝了一盏茶后便盈盈告别:“我一见夫人便觉得亲切,很想与夫人多叙一会,只是家姐和小妹都在亭中等我,不便在此长留。多谢夫人今日的款待,也愿夫人凤体早日康健。”

    她停了一下,面红道:“请夫人代我向这竹园主人传达感激之意,晏如就此别过了。”陆夫人微微颌首,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留你了,你去吧,一路小心。”然后又嘱咐小厮为晏如主仆准备雨具,晏如心细,从话语间捕捉到这陆夫人总有疲惫和落寞之感,晏如不便细问,与采葛离开了竹园,原路返回了味空亭。

    此时大雨刚歇,空气中充盈着泥土与植物的芬芳气息。晏姝远远看到晏如平安归来,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待回到马车内,晏和痴缠着晏如问从味空亭离开后的情景,晏如只是吱吱唔唔说遇到一好心夫人给二人换了衣服。说完便撇开脑袋望向窗外,一言不发。晏姝见二妹此般,心中狐疑,但见晏如一副沉默之态,便把心中疑惑压了下去,如此便打道回府去了。

    晏如用完晚膳回到闺房,端了一盏金银花茶来,就近坐在软榻上捧了一卷书,手撑着脑袋放空,一行也未读下来。“娥眉,这金银花茶怎的这般苦涩,去换一杯茉莉茶来。”晏如歪着脑袋突然道,娥眉一脸委屈地接过茶盏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前儿还夸这金银花入口味苦、回味甘甜,还说这是清热解火的好方子,怎的今日就不爱喝了呢。”

    “味道不好。这书也无趣。”晏如低声自语,用手揪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回到府后,晏如便换了一身常服,鸡心领的水红色连衣裙,衬得她肌肤似雪,整个人熠熠生辉。胸口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光滑白嫩,像上好的栀花缎子。盈盈一握的腰间坠着一枚质地上乘的玉佩,系着青黄的细长流苏,暗藏风情。因是沐浴后,脸上的脂粉都已洗净,婴儿般的皮肤吹弹可破,显得年龄更小些。未干的青丝披散在肩头,不带一根簪钗,只衬着一张素净的鹅蛋脸如清水芙蓉一般。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小女儿家娇俏的姿态便流露出来。

    采葛亲自端了一杯茉莉清茶来,轻置在小桌板上,柔声道:“小姐读书可是倦了,这一日也是舟车劳顿,不如早些休息吧。”晏如放下手中把玩的流苏,又绕起了胸前的长发,在茉莉的热气蒸腾下,只看见那双青葱玉指在发间游走,好似蝴蝶在花中翻飞,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采葛觉得此刻的小姐好似刚绽放还带着露水的玉兰。

    晏如尝了一口花茶,皱了皱眉道:“这茉莉也不好,香气冲鼻的。你再去换了牛乳来。”采葛应了一声,匆匆向小厨房奔去。娥眉与其他几个小丫鬟都是暗自咂舌,小姐的性子很好,平时就是奴才们犯了错也不会苛责,更别说换着法折磨奴才。今日手中的茶水一换再换,与其说突然使了任性的小脾气,不如说是小姐突然有了瞒也瞒不住的小心事。

    晏如并不知几个丫鬟在想什么,只知道一晚上,她脑海里都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节骨分明抚琴的手。薄如花瓣的唇。高挺的鼻。俊朗的脸。晏如突然难过起来,平常男子见了她都是一副惊艳的神情,偏他这般从容淡定。

    是自己不美吗?可娘亲说过自己是何家最美的女儿。还是在他眼里,我与其他女子一般无二?娘亲生前总不让我看的《西厢记》里说: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情是什么?有情的人是否有相思?徐再思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他写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自己不懂,又希望自己永远不要懂。

    软塌对面圆桌上放着一束百合和一盘水果,不时传来花与果实的香气。晏如走至跟前,拿起一颗浑圆的柳橙,亲自剥了。汁rou嵌进指甲里,留下橙子特有的香甜气息,只是手上甜腻的触感让人心生不快,晏如很快又丢下了橙子。

    转而看向桌上快要燃尽的蜡烛,一滴一滴的蜡珠向下滚去,发出“哔剥”声响,微弱的火苗散发着柔和的火光,映得她素白的脸庞格外温柔,晏如突然想用手指去摸一摸这快燃尽的火烛,比她手快的,是一只小小飞蛾,一眨眼就撞进了火苗里。蜡烛瞬间借着飞蛾的尸体吐出更大的火苗。

    窗外的风柔柔地吹进来,凉凉的。

    晏如闭上了眼,心念道,这便是飞蛾扑火了。

    她想自己是乏了。十六年来自己的人生是安稳的,她是天骄之女,她有美丽的容貌,富裕的家庭,疼爱自己的长姊,憨厚可爱的小妹,即使亲生母亲不在了,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些什么。她过去的每一步,都走得那样平稳,那样小心。可是今天,她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她感到危险,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甜蜜而未知的陷阱里,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她想自己是真的乏了,便叫了娥眉为自己更了衣,然后吩咐了所有仆人守在门外,自己静静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采葛端着牛乳进来时,看到晏和已经睡了,不禁莞尔失笑。

    先蹑手蹑脚地放下了黛青的织花床帏,再重新给烛台添了蜡烛,又把桌面上胡乱摆放的绣线和小银剪子收进布筐内。看着剥了一半的柳橙,采葛也陷入了沉思。夜里起风了,吹得烛台上的蜡烛忽明忽暗,采葛走到窗前,伸手关了木窗。

    许是关窗的声音吵到了晏如,床上传来晏如清晰的声音:“采葛?”采葛赶至床前,掀开床帏问道:“小姐是被吵了还是渴醒了?”晏如目光清越,声音却越来越小道:“没有,我不渴。”

    “公子他,会记得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