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风的宿命

    雷欧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不，不关我的事……”他慌慌张张地说，拉起缰绳就想往回跑，几人刚掉转马头，却突然听到一阵风声。狂风从地面扫过，将雪地掀起，所有周围的树全部被拉扯着倾向中间——空气扭曲了，马在风雪中惊恐地嘶鸣，雷欧特瞪大双眼，眼前却好似一股压缩的气旋像箭一般袭来，撕裂的雪片，在他的眼神中狂乱地舞着，夹杂着尖锐的呼啸，仿佛死亡的哨声。

    他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住手——爱丝！住手！！！”

    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吼声。雷欧特仿佛从噩梦中醒来般惊出一身冷汗，空气啪地一声在他眼前炸开，有什么东西被绞成粉末溅了出来，一个被扭曲的箭头，擦着他的脸庞飞过，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小溪在摇晃，载着被风划开的冰，在他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那桥的中间站着一个女孩，金色的发丝，随着风肆意飞扬着，她的左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怪，怪，怪物啊——”当雷欧特意识到刚才那恐怖的风正是来自这个女孩时，他就像是遇见了魔鬼似的，立刻从受惊的马上蹦了下来，没命般地朝落叶岗的方向跑去，那些被吓破胆的卫兵愣了一下子也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村长站在小桥的一头，抬起手臂挡住飞来的雪片，爱丝莉娅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周围残留的风也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停息。女孩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茫然，似乎她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

    只是放了一箭而已，就像平常那样——她记不起来当她看到茉莉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只是忽然心头一冷，即使狂风已经平静，那种内心的寒气却越来越浓。

    眼前浮现出怀特先生的身影，是最后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她感到更加恐慌了，无助地望向村长。

    “茉莉……茉莉——”

    哈罗大婶不知所措地半蹲在茉莉身边，剑砍出的伤口太深太长，柔弱的身体，出了这么多的血！茉莉还趴在络可的身上，一动不动，这让哈罗大婶惊慌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茉莉……你醒醒……你别吓唬大婶啊啊啊啊啊！！”哈罗大婶竟然坐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茉，茉莉……”络可的胳膊被茉莉压在下面，抬不起来，手指浸在滑腻的红色中。茉莉紧紧闭着眼睛，脸色惨白地就如同这无情的雪色。

    “快去屋子里拿药！快——”村长扯着嗓子大喊，哈罗大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朝屋子奔去，村长几步跑了过来。

    “坚持住，孩子……”村长的声音很轻，尽量保持着镇定，尽管这个女孩早就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抬起头望着这没有太阳的天空。

    女神啊，请您无论如何也要救救这个孩子！

    或许真的是村长的声音传到了女神那里，茉莉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稍微松开了紧紧扣住络可肩膀的手指，却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她冲络可挤出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

    “茉莉！”络可冲她喊道。络可一点也不敢动，生怕会弄疼了茉莉。这时，虚弱的茉莉似乎察觉到什么，她慢慢地扭过头来，面对着爱丝莉娅的方向。

    她真的笑了……眼神里还闪烁着相遇时那种幸福的光，就是那种无论何时都如此满足的幸福，爱丝莉娅怎么都不明白。茉莉努力地抬起一只手，可那失血的手指却不停颤抖着。

    爱丝莉娅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茉莉的身边。

    她看到那只手忽然垂落了下去，那闪烁着幸福的宝石蓝眼睛，也一下子失去了光采。风从雪地上扬起，轻抚着栗色的长发，蓝格子蝴蝶结，扇起了翅膀，上面沾染的嫣红，看起来却像花瓣一般鲜艳。

    左手天琴，从风中落到了地上，爱丝莉娅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几步之隔，是空气，是天空，或者是永恒。茉莉的脸庞还带着平静的表情，只是已经再也看不到她熟悉的阳光笑容。

    哈罗大婶尖锐的惊呼和手中东西掉落的声音、老人低声的啜泣、和络可绝望的呼喊全部淡化成耳畔的噪声。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如何去哭，只剩下记忆中的纷乱与眼前的一幕交融。曾经为了那份笑容决心努力，然而努力这么久，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再一次……什么都没有做到……

    她盯着茉莉的指尖，仿佛想从那血红色之中的苍白寻找到什么。寒风又一次平息下来，时间似乎也随之停住，化作了寂静的瞬间，眼前的世界里，只剩下茉莉那只伸向她的手。

    “茉莉……jiejie……”

    她声音很轻，茉莉本来就听不见的。她伸出手来——茉莉的手上，温暖正迅速消失，怎么抓都抓不住的那片脆弱的温暖……

    “茉莉jiejie！茉莉jiejie你醒醒啊——茉莉jiejie！！！！”她紧紧地拽着茉莉冰冷的手大喊。

    不知道她就这样跪在地上哭喊了多久，如果不是老村长硬是把她从雪地上拽了起来，她也许会跪到膝盖冻僵。

    村长用力摇醒了爱丝莉娅。

    老村长的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泪痕，苍老的沟壑似乎又深了一层。他的表情，很严肃。

    “爱丝……丫头……”老人郑重的声音竟带着叹息的回声，“你很难过，我知道，我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我不会比你好受……”

    老人的眼里再次滚出了浑浊的泪，他立刻用袖子抹掉了，嘴唇却止不住颤抖。

    “但是，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他努力镇定了下来，“那个雷欧特，一定会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他爸！到时候镇上的军队全都会来找你——不管你刚才是在使用魔法还是在干什么。”他说的很快，生怕一停顿就会说不下去，他塞给爱丝莉娅一个小包裹，是刚刚整理好的，“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们只是平民而已，他们不会相信我们。这包里有一些钱——听着，你得在他们找上门之前离开这里——去仙都港，那地方大，斯旺家还管不着那里，你必须给我活下去，替茉莉活下去，要知道那对父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村长的眼神是坚毅的，爱丝莉娅猛然发觉，这位梧桐树下的老人或许早已发觉了什么……

    “——你要从落叶小镇南边绕到蒸汽车站，络可会带路——络可！”爱丝莉娅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村长直呼孙子的大名，村长喊来还在啜泣中的络可，“别哭了！把她送到蒸汽车站，不要让镇上的任何守卫看到你们！”看到络可似乎已经被他严厉的口气吓呆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茉莉就交给我们了……放心，我们会……安顿好她的……”

    直到村长说出这样的话来，爱丝莉娅才茫然意识到茉莉真的已经不在了，无论怎样悲伤，都再也，没有办法回到有茉莉陪伴的时光——就像她的父母一样，永远的离开她了。

    村长用力抱紧了她，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把她轻轻推给了络可。

    “记住我的话。”他说。

    络可的目光有着孩子的惊恐，此时的小猎人也无法保持以往大人般的样子，他捏住爱丝莉娅的手腕，捏得她好疼。

    走出门口的那一瞬间，络可猛地回过头来。

    “爷爷——我可以带着她躲在树林里，我可以保护好她，我不想让她走！”

    爱丝莉娅一下子呆住了，她真的没有想到络可会说出这种话来，而且那声音，就像是在乞求什么——村长也是一副震惊的表情。

    “好孩子……”村长回过神来，他几步冲了上来，一手搂着爱丝莉娅，一手搂着自己的孙子。

    “听话——你知道的，那帮人多，会死守在村子里，谁都不可能一直住在林子里的，他们早晚会找到你们……听话，孩子们……听话……我们会再见面的……”

    络可低下头，没有再出声。

    抱着村长交给她的沉甸甸的包裹，爱丝莉娅踏上了离开梧桐村的旅程。从春天直到冬天，在她失去了第一个家以后，又失去了第二个家，仿佛是某种宿命的轨迹。手腕快被前面的络可掐断了，可她不想把手拿回来，眼泪在雪白色的衣领上饮下了一道道暗痕。这还是茉莉亲手做的衣服，她记得的，可是她再也见不到茉莉了！

    络可却没有再哭了，也没有说什么话安慰身后的女孩。干枯的落叶沾满了雪，谁会想起它们曾经在风中飞舞的姿势。络可一声不吭，路还很长，他们要绕很大一个圈子，这样，等那些人找到他们走过的地方时，雪会盖住他们留下的脚印。

    “都是我的错。”

    黄昏正在降临，他们的前方已经能够看得到蒸汽车站的轮廓，络可突然出声了。

    “如果那个时侯我没有一时冲动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络可的声音竟然这么平静，平静地让人难以置信，但是在这种平静却根本掩饰不了那撕心裂肺的自责。

    “你要回来。”他说，“你一定要回来……”

    他把爱丝莉娅的手腕捏得更紧了，前方响起了蒸汽车的汽笛声。

    “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的。”爱丝莉娅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如同没有依靠的落叶，更像是那连一片落叶都留不住的——孤单的风。

    在这个下雪的11岁生日，爱丝莉娅终于坐上了这辆曾经隔着栏杆期待了无数次的蒸汽车，可是那时候的自己，又怎么会想到会是今天这种情形。

    落叶已经回到了土地，而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