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元夕
转眼到了上元灯节,陈府众子女都兴高采烈,纷纷打扮起来,只等晚上出门观灯。陈洙恹恹了两日,受众人感染,心思不由得也活动起来,决心好好打扮一番出门。春桃打开箱子,拿出年前舅太太送来的一件白狐裘。陈洙仔细一看,居然跟下雪那天冰山美男在后园中扮神仙时所穿的一个款式,不由得笑了,好吧,今晚她也学人家扮个仙女。 吃罢晚饭,众小辈一哄而散,各自回房准备行头。老太太看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也不多加拘束,只吩咐婆子小厮们跟紧点,别走丢了一个。 陈洙回到房里,只见秋菊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犹豫了,看了眼春桃,因为本来是说好带春桃出门的。春桃会意,笑着说:“我去年去过了,今年就让给秋菊吧,我留下来看屋子。” 陈洙点了点头。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她都是喜欢的,春桃稳重,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秋菊机灵,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她想了一想,吩咐春桃打开箱子,取出两件不大穿的缎面袄子来,领口袖口都镶着灰鼠毛,一人一件给了她俩,两人自是欢喜。春桃服侍她穿上白狐裘,秋菊换上新得的袄子,随她往外走去。 因为是元宵节的关系,府里的规矩也不像往日那么严了,二门处给姑娘们坐的轿子不见踪影,一直走到大门口,才看见众人的身影。小姐们都穿裘衣,戴金钗,连六岁的小九妹陈湘也在包包头上插了两朵小金花,三位少爷则一律穿着锦缎长袄,腰间挂着玉佩,一派富贵气象。众人见了陈洙的白狐裘,都露出羡慕的神情,陈汀更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陈洙心里美滋滋的。 见人都到齐了,门房打开中门,一群丫鬟婆子小厮簇拥着陈府小姐少爷们一涌而出,欢声笑语,充盈耳内。 走了不多时,街面上的花灯就多了起来,首次出门过元宵夜的陈湘嚷嚷着要这个要那个,陈汀搂着她笑嘻嘻地说:“你这个小没见识的,看到这点灯就走不动了,这里算什么,河边才热闹呢,到那时管教你挑花眼。” 又走了不到两刻钟,秦淮河就在眼前了,果然四处一片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河面上彩舟画舫往来如织,十分热闹好看。陈洙不由得诗情大发,可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应景的句子,辛弃疾的“东风夜放花千树”好是好,可金陵的人似乎只观灯不放焰火,那个谁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么,就更文不对题了,街上这么热闹,哪里还听得见桨声?想来想去,还是那句“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勉强凑合。 同来的婆子把他们一行人往河边一家叫“醉宵楼”的酒楼里引,说家里已在二楼订好位子,方便小姐少爷们看焰火品元宵。陈洙一听有焰火就兴奋了,忙问怎么回事,婆子回答说,由于怕引起火灾,朝廷禁止民间自行燃放烟火,由官家出面,在河里统一燃放,今年由江南织造局承办,陈洙听了点点头。 众人拾级而上,果然看见窗边留着一张圆桌,陈汀笑道:“这里好!向窗外看去,秦淮夜景一览无余。” 众人点头,依次入座,小二不一会就端上元宵来。陈洙一眼看去,巴掌大的瓷碗里盛着四个雪白的糯米丸子,浅浅的清汤上飘着几缕桂花末,幽幽的香气引得人垂涎欲滴,舀起一个,轻咬一口,香甜的豆沙馅缓缓地流了出来,又尝其它几个,分别是黑芝麻馅、枣泥馅和玫瑰馅。 吃完元宵,众人正谈笑间,忽听不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一声炮响,转头一看,只见漆黑的夜空中开了一朵金光灿烂的菊花,一时秦淮河两岸万籁俱寂,谈笑的、讨价还价的、吹拉弹唱的,统统住了声,人人争相仰头,去看那美不胜收的焰火。陈洙心想,这巨大的金菊,不如叫做“满城尽带黄金甲”,正摇头晃脑自鸣得意间,又听得一声巨响,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刹那间幻作万点红梅,照得河面一片火红,嗯,这个叫“满江红”,接下来又看了“江海凝清波”、“春满乾坤”等等,直看得她如痴如醉,目不暇接。最后一连四声响,空中竟打出“国泰民安”四个大字,万民欢声雷动,到此为止,天启七年上元夜金陵城的********圆满结束。 众人还在回味方才的焰火,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喊:“陈三,是你吗?”吓了大家一跳,一时人尽侧目,三弟陈洺有些尴尬,忙探身向外望去,只见岸边靠上来一艘巨大的船,陈洙看得真切,正是燃放焰火的那艘。船上站着一个少年,正是呼唤陈洺那人,陈洙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很快陈洺就辨认出了那人的身份,惊讶道:“子诚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继续大声嚷嚷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耳朵叫方才的焰火震聋了。船上一会有文会,学里好些人都来,还请了马三娘子唱曲儿呢,你来不来?” 陈洺颇有些意动,但一看身边众弟妹,又犹豫了。五妹陈汀快嘴快舌地说:“三哥快去吧,咱们有人伺候着呢,不用你担心。”见众人都点了头,他也不再犹豫,大踏步下楼去了。 陈洺一走,众人久坐无聊,陈汀又提出上街去猜灯谜,于是大家下得楼来,往灯火通明处行去。 夜还未深,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陈府下人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几位小姐少爷前行,看见哪处花灯式样新奇的,就在哪处停留一阵。大多数灯谜都不算深奥,陈府众人多有得手,不一会儿功夫,陈沅得了两个,陈汀也得了一个,只有陈洙,比不过这些长着七窍玲珑心的古人,绞尽脑汁,依然两手空空。陈湘年纪小,连字也不认识几个,哪里猜得来灯谜,小嘴一扁就要哭,陈沅见了,连忙塞了一个灯笼在她手里,陈湘立马破涕为笑。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八弟陈澈,竟独得了三四盏花灯,成绩为陈府之最。陈洙早就怀疑这个弟弟是个厉害的,此刻见了,心里又蓦定几分。 忽然看见前方围着一群身着儒衫的年轻人,众人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个小小的摊位,花灯数量少,式样也没什么出奇,只在高处挂着一盏走马灯,灯面以绢纱制成,一旦点上就会自动旋转,灯上骏马随之奔跑,栩栩如生,十分有趣。 陈湘见猎心喜,大声喊要,旁边一个士子看着她,戏谑道:“要取花灯,先猜灯谜,小meimei志在必得,莫非是个小才女?” 众士子都笑了,陈湘涨红了脸,躲在丫鬟身后不出来。陈澈眼珠一转,问:“灯谜在哪里?让我看看。”人家见他年纪小,不以为意道:“就在灯上。” 陈洙凝眼看去,果然发现灯上写着一行小字,随着走马灯的转动,渐渐展露出来,却是两句诗:“明月半露云脚下,残花双落马蹄前。” 陈洙心念一动,想起她前世在某个论坛上看过这条谜语,正努力回忆中,忽然听见陈澈问:“打什么?”
有人回答道:“打一字。” 这就对了,她胸有成竹地一笑,正想把谜底说出来,却一眼瞥见陈澈正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突然她很想压这鬼精灵般的小子一头,于是暂且忍住不说。 打定主意,陈洙闲闲地站在一边,听那群士子说话,只听一人说:“这灯看着别致,灯谜品着也风雅,更为难得的是,谜面竟与画面暗合。不知此灯是何方巧匠所制?” 摊主答道:“这灯其实不是今年新制的,去年元夜就在京师摆过一回,只是无人猜得。据说这式样和灯谜,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另一人说:“原来如此。今夜若是无人猜得,只好留待明年了,唉,我有心得了它去,可却力有不逮呀。”众士子一顿嘻嘻哈哈,却是无人能解,纷纷摇头。 陈洙偷偷看陈澈,见他满脸沮丧之色,眼看是不能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我倒想出一个字来。” 众士子诧异,见她衣着不凡,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说:“这位小姐请讲。” 陈洙抿嘴一笑:“是‘文王梦熊’的‘熊’字。” 众人一琢磨,恍然大悟。摊主摘下走马灯,双手递给陈洙:“恭喜小姐,您猜中了,这灯归您了,还请收好。” 陈洙笑着接过灯,递给陈湘,陈湘欣喜万分,连喊几声“多谢二jiejie”。 先前打趣陈湘的那士子作揖道:“小姐高才,吾等望尘莫及。” 陈洙微微一笑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我本住京城,今年才来金陵,去年元夜时,我曾在夜市上见过此灯,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回家后又苦苦思索了好几天,这才想出来。我并没有什么高才,只是比各位占了一年的先机罢了。” 那人又道:“两年元夜能遇到同一盏灯,也是缘分,看来这灯注定归小姐所有,我等就不必眼馋了。”旁人哈哈笑道:“就是,就是。” 陈洙又向陈澈看去,只见他气鼓鼓的一脸不爽,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待众人走过后,陈洙偶尔回头一眼,却看见那个与她答话的士子拉着一个陈府下人在问些什么,不由得嫣然一笑。 看完花灯,夜已深了,街上行人渐稀,众人决定打道回府。走过一个拐角时,突然一阵微风拂过,耳边传来一阵轻声细语,陈洙听得真真切切,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洙儿,是你么?” 陈洙愣住,往身后一看,却并没有什么年轻男子。正狐疑中,陈沅发现了她的异状,问:“怎么啦?” 陈洙问她:“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没有啊。”陈沅疑惑地说,“刚才大家都好好地走路,没人说话。” “你们在说什么?”陈汀也好奇地凑过来问。陈洙于是又问了她一遍,她也摇头说没有。一时间众人的脸色都怪异起来,陈洙忙说:“没什么,可能是我听错了。” 于是众人继续前行,陈洙回头看一眼拐角那头黑漆漆的深巷,不禁寒毛倒竖,忙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