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进宫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转眼进了八月。其间陈洙又跟陈汀和郭秀莲来往了几次,不是谈论各自的男人或“准男人”,就是商量《楚留香与西门吹雪》一文该怎么写,倒也其乐融融,很有当年陈家三姐妹相处的味道。 这天陈洙正在自己屋里写文,春桃来报:“刘小姐跟夫人吵起来了,老太太怎么劝也劝不住,叫小姐过去帮忙呢。” 陈洙闻言,赶紧放下纸笔,往正房行去。还没进门,远远地就听见刘小姐的声音:“……父亲临终之前说了,要你给我找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你也立誓保证了的,可如今你却要把我送到那吃人不骨头的宫里去,你怎么对得起过世的爹?” 陈洙听了一愣,刘小姐要进宫?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她心里想着,脚下却不敢怠慢,赶紧进了屋。 进屋一看,刘小姐哭倒在地,好几个丫鬟也扶不起来,柳夫人坐在上首,脸色阴沉,柳老太太坐在一旁,不住地念佛。 只听刘小姐又说:“从小父亲疼你就比疼我多些,好东西总是先给了你,剩下的才轮到我。我知道,你是长女,我争不过你,也不想和你争,所以我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从不过问家里的事,可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你是不是怕我跟你争家产,所以要把我打发到宫里去?那好,我今天放下话来,将来我不要一个铜板的嫁妆,只求你不要送我进宫。”说完又是一阵大哭。 陈洙看得心里一凛,刘小姐何其可怜,小小年纪就吃斋念佛,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居然还要被送进宫去,作为亲jiejie的柳夫人何其残忍?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向坐在上首的柳夫人看了一眼,目光中十分不以为然。 柳夫人却怒道:“我已将你的名字报给了宫里办事的人,等过了年就得进宫,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完一拂袖,朝里间退去,竟再也不理刘小姐,却向陈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陈洙无法,只得跟上。到了里间一看,只见装潢十分朴素,除了必须的桌椅床柜,和墙上的一副字画,竟然连一瓶花、一件古董也没有,令她不由得想起《红楼梦》里薛宝钗那“雪洞”般的闺房。于是她对柳夫人的为人又明了了几分,看来当日她并未慢待自己,也不像个贪财的,应该不是为了家产才送亲meimei进宫,可又是为了哪般呢? 她正想着,却听柳夫人开口道:“你可是觉得我残忍?” 陈洙连忙说:“哪里哪里,夫人这么做,想必有一番道理。” 柳夫人说:“柳家在京城根基浅薄,这些年来,家中生意越发难做,老爷在朝中也举步维艰,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有办法。” 所以你就想送亲meimei进宫,陈洙心里说,嘴上却什么也不说。 只听柳夫人又说:“我想过了,为今之计,只有送一人进宫。今上登基将满二十七个月,来年开春就要举行第一次选秀,素莹她正当年,相貌才学都是上上之选,若去选秀,中选的可能性很大,将来若得了圣宠,柳家就能拿到皇商资格,老爷于仕途上也能得几分助力。” 陈洙忍不住说:“可老爷是由科举得官的,将来小姐若得了宠,他就成了外戚,只怕于仕途不但无助,反而有害。” 柳夫人说:“这个我也想过了,却是无妨的。我meimei是以刘家的名义送进宫去的,刘家只是一介商贾,与官场不沾边,将来若谋到了皇商资格,也着落在刘家商号身上。老爷只是她的姐夫,算不上外戚,且看宫中得宠的妃嫔的姐妹,多有嫁给高官的,也从未听说有碍仕途。” 陈洙说:“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亲自解释给小姐听?” 柳夫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有些话,不但我不好明说,连老爷和老太太也不好说,我想来想去,你倒是最合适的人,不如请你去劝劝她。” 陈洙心想,不知什么话不好明说,却只得应下柳夫人的请托,告退而去。 到了外间一看,哭哭啼啼的刘小姐已经不见了,一问,说让人扶回去了。 陈洙只得去刘小姐的闺房,进门一看,刘小姐早已止住了哭泣,正跪在香案前念经。 陈洙想了想,在一旁的垫子上跪了下来,陪她念经。等一卷经念完,刘小姐看了她一眼,说:“我jiejie让你来劝我?” 陈洙说:“你jiejie也是用心良苦,说今上贤明,你进宫去应该不会受太多委屈,将来若得了宠,还可以照顾家里的生意和你姐夫的仕途。” 刘小姐冷笑一声,说:“她自然是考虑周到。” 陈洙无奈,只得悄声说:“你若不想进宫,办法多的是,比如选秀那日故意穿得差些,说话粗鲁些,又或者拿钱贿赂管事的太监,叫他偷偷撂了你的牌子,到时候你落选了,夫人也无话可说,犯不着现在跟她对着干。” 刘小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说:“我如今才相信,你是这家里唯一一个不想要我进宫的人。” 陈洙诧异道:“此话怎讲?我看老太太也是不舍的,而且老爷他也未必赞同。” 刘小姐摇摇头,说:“你不明白,老太太心里想的,到底是她自个儿子的前途多些。至于姐夫,不说也罢。” 陈洙说:“你可当面问过老爷的意思了?你怎知他不肯留你?我看他不像那种为了自己的前途牺牲旁人的人。”
刘小姐却说:“姐夫若想留我,去年就开口留了,也等不到现在。” 陈洙不解:“这又是为何?难道夫人去年就张罗着送你进宫了?” 刘小姐摇头不语,陈洙一再追问,过了好久,刘小姐才叹了口气说:“如今我在这家里也只有几个月好呆了,有些话,现在不说,将来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陈洙连忙洗耳恭听,只听她又说:“那年姐夫第一次上门,叫我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他。那时我还小,等听说他要娶我jiejie,还欢欣雀跃了好几天。这些年来,我一直偷偷看他,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牢牢记在心里。去年我鼓起勇气,去找老太太,说我喜欢姐夫,情愿给他做妾,老太太允了,去跟夫人说,夫人却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不肯就此罢手,偷偷去找姐夫,问他可愿意娶我,可他却说,却说——”说到这里,她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陈洙连忙给她端茶,又说:“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不想叫你难受。” 刘小姐推开茶杯,说:“我还是说出来的好。他说,他已经娶了我jiejie,不能委屈了我,将来一定给我寻一门好亲事,十里红妆送我出嫁。”顿了一顿,又说:“我不甘心,又问他,若不是为了我jiejie,他可愿意娶我,他不肯回答,我再三追问,他才说,他心里已经有了旁人。如今我才知道,他心里那人是你。” 陈洙一噎,心想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不安地问她:“那你可怨我?” 刘小姐凄凉一笑,摇头说:“我不怨你,这都是命。” 陈洙想了一想,又劝道:“那你也可以嫁给旁人,犯不着糟蹋自己。” 刘小姐说:“你不明白,我心里除了他一个,再也容不下旁人,后来好多人来提亲,都叫我拒了。我jiejie想送我进宫,恐怕还有怕我对姐夫不死心的缘故。” 哦,原来这就是柳夫人“不便明说”的话了,陈洙心想,却听刘小姐又说:“我想过了,进宫也未必不好,都说‘深宫之中好修行’,我去了那里,也好侍奉佛祖,了此一生。” 陈洙还想再劝,可她已经自顾自地念起经来,只好退下。 回头看一眼那跪在佛前的月白色身影,陈洙心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佛曰:人生有八苦,……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