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潇洒
陈洙回想起北京城破前几日,陈冲曾来问她要不要一起走,她说柳夫人临产在即,她走不开,陈冲便自去了,她也没放在心上。此刻见他在金陵陈家,她不由得十分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回了江南之后,除了来陈家还能去哪里? 陈冲愧疚地说:“我不该把jiejie一个人留在京城,幸好此番见jiejie无事,否则我哪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老太太?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跟油煎一样难受。” 陈洙正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见他媳妇吴氏怀抱着一个婴儿走了出来:“不能怪夫君,他当日也不想走,是我求他的。我怀了身孕,害怕贼军进城烧杀掳掠,天天对他哭,他被我缠得没法,又看再等下去就要出事了,这才带我先走的。” 陈洙点头说:“我不怪你们,当日的情况,你们即使有心也无力,何况我早有安排。” 陈冲问:“不知jiejie有何安排,后来又是如何逃出京城的?” 陈洙于是把她结义大哥前来相救、出城后遇见张家的队伍、后来又带柳传思前往太原治病、南方出事后彭老大送她来金陵的经过讲了一遍,说着说着就提起了陈家的情况,她问:“不知大伯一家怎么跑到杭州去了?金陵城里不是好好的么?” 陈冲沉默不语,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才说:“jiejie你不知道,杭州的二表兄他出事了。” 陈洙闻言如遭雷击,一把抓住他急问道:“怎么回事?” 听了陈冲的讲述,陈洙这才明白当日发生了何事。 这年四月里,清军逼近扬州,周询与奉命驻守扬州的史可法有同窗之谊,闻言定要前去助他守城,一家人怎么拦也拦不住,严氏的眼睛都快哭瞎了,郭秀莲却将一双儿女交托给陈沅,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舅舅当时正忙于收拾周家的生意,忙得几天几夜也不回家,等他得知周询离家出走的消息已经是几日后了。面对妻子的痛哭流涕,他一言不发,转头点了几个家丁、驾了一辆马车,照着周询的行走路线追了下去。这一追就追到扬州城外,只见城门禁闭,坚壁清野,清军的游击四下奔走,一片大战将至的景象。好个舅舅,把一辆马车当战车,左冲右突,竟避开了清兵的重重堵截,一路奔到了城门下,仰头大喊道:“我是周询他爹,叫他出来见我!” 不多时周询来了,站在城头上朝他作揖,劝他离去。舅舅怒骂道:“小子你出息了,居然抛下家中的老母幼子,跑到这里来送死!” 周询长揖道:“家中还有大哥在,可以奉养父母天年,父亲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养育之恩,我来世再报。” 舅舅一听不禁泪流满面:“傻小子,我平日里打你骂你,都是为你好,你不要为争一时之气,赌上自己的性命。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发誓,今后再也不动你一根指头。” 周询也哽咽不止:“父亲的一番苦心,我都知道,我心里从来没埋怨过父亲。我来守扬州城,不是为了与父亲赌气,而是为了全一番同窗之情、君臣之义。当年东林事败,同窗们锒铛入狱,父亲却出钱赎回了我,这些年来,我心里无一日不愧疚。此番史阁部有难,当年的同窗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助他一臂之力,此时我再不挺身而出,岂不要抱憾终身?自古忠孝不两全,求父亲谅解。” 舅舅闻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周询身旁的郭秀莲也走上前来,对他行了一礼,说:“公公请回吧,这里有我陪着夫君就够了。想我父亲当年,也是忠君爱国之臣,我身为他的女儿,岂能堕了他的名头?我与夫君的一双儿女,还请公公多加爱护。” 舅舅见她如此刚烈,狠狠地一擦眼泪,说:“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女流明白道理?儿子为国殉难,老子也不能投降!我这就出海去,投奔郑芝龙大哥,当海盗也好当什么也好,将来一定要杀回来,替你们报仇!”说完也不告别,转身就去了。周围的清兵叫他们一家三口乱感动一把,等回过神来,舅舅已经去得远了。 陈洙听完叹息,周询与他父亲之间多年来的误会,竟然以此种方式和解。周询曾向她抱怨自己活得辛苦,此刻终于去扬州城潇洒走了一回,只是这潇洒的代价,来得如此沉重。 虽然明白了周询的必然结局,陈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呢?”
陈冲说:“后来扬州城破了,清兵屠城十日,过后周家派人进城寻找,只找到了二表嫂的尸身,是自缢身亡的,二表哥却遍寻不着。后来听人说,二表哥守城时受了重伤,被抬了下去,眼看不活了。” 陈洙不禁潸然泪下,耳边似乎回响起往日她与两人的殷殷谈笑,周询说“我知你不是寻常闺阁女子”,郭秀莲说“陈家jiejie胸有丘壑、不输男儿”,言犹在耳,斯人却已不在人世。 唏嘘半日,陈洙又问他:“大伯父一家为何去了杭州?” 陈冲说:“养父平时就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清军占领金陵后,更是每日里长吁短叹,正好周家来邀他出海抗清,于是便抛下陈家的祖业走了,此刻估计已经跟舅舅一起在海上了。” 陈洙问:“那三叔父一家呢?” 陈冲愤愤地说:“那家人不提也罢,清军一进城,他们两口子就忙不迭地巴上去,人前人后围着转个不停,只差跪下来喊爷爷奶奶了,最后谋了个衙门里的书办之职。养父看不得他们鲜廉寡耻的嘴脸,早将他们赶出府去了。” 陈洙心想,这倒是他们俩的性子,只没想到做得如此不堪,想了一想,又说:“大伯父一家走了之后,他们没有回来要宅子吗?” 陈冲发愁地说:“怎么没有?这些日子已经来过好几回了,还要赶我走,我说要等jiejie你回来,他们才没有过于逼迫。” 陈洙心想,过几天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