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遭遇

    侯方域、陈贞慧和和尚看陈洙哭得凄惨，忙问她怎么回事，陈洙抽抽搭搭地把她劝说周询失败的经过讲了一遍，三人听了都心生同情，唏嘘不已。

    侯方域说：“如此说来，倒是你表哥的不是了，你且稍等，我们替你劝他一劝。”说完仰头扬声叫道：“问之兄，今日‘四公子’来了三个，你还留恋那红绡帐暖，不肯出来一见吗？”

    四公子？三个？难道和尚也是公子之一？陈洙不由得疑惑地打量那和尚，看得他好生不自在，忙躬身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贫僧出家前曾浪得虚名，本也不值一提，此刻倒叫女施主见笑了。”

    陈洙闻言心想，这和尚果然是“京城四少”的一员，想必他也曾有过鲜衣怒马的过去，却不知怎的遁入了空门，难道是为情所伤？脑海中刚浮现出周杰伦的《烟花易冷》的歌词，却听陈贞慧笑着说：“你是我们中间学问最好的一个，连你都‘浪得虚名’，我们岂不是无地自容？”

    陈洙闻言又是一愣，这‘四公子’竟以学问来排资论辈，敢情不是“京城四少”，而是“文坛四杰”啊！她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忽听头顶“吱呀”一声，周询推窗而出，扫了楼下众人一眼，说：“又是你们两个搞鬼，我还以为你们拉了谁来助阵呢。我还想，不管是冒辟疆，还是方以智，都值得我见上一见，却不料是你们哄我的。”

    侯方域连忙说：“我们哪有哄你？”说完拉过和尚，“你仔细看看，这位不就是方以智吗？”

    周询定睛一看，大惊道：“密之兄，你怎么出家了？”语调十分痛惜。

    方以智双手合十说：“周施主因何流连青楼，贫僧就因何出家。”

    此言一出，不仅周询连声叹息，陈洙也感动莫名，原来又是一个矢志不移、反清复明的出家人，跟傅山有得一拼，她先前那番为情所伤的猜想，倒是小瞧了人家。

    正感动间，忽听侯方域嬉皮笑脸地说：“密之兄，你左一个‘施主’右一个‘贫僧’，碜得人发慌。我管你出家在家，今天一律兄弟相称，如何？”

    方以智展颜一笑说：“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他这一笑，如同雨过天晴、阳光普照，晃得陈洙睁不开眼睛，她这才发现，方以智原来也有一副不输周询的好相貌。不同于周询那刀削斧劈似的硬朗，方以智有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眸，和一双远山含黛的秀眉，令人一见之下浑然忘却世间烦恼，端的是个治愈系美男。

    周询打开大门，请一行人上楼就座，寇白门在一旁端茶倒酒，连陈洙也得了一杯，想起不久前被她讥讽的事，大有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寇白门瞧她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不由得“哼”了一声。

    酒逢知己千杯少，四人纷纷讲述离乱以来各自的遭遇。侯方域和陈贞慧的事情，陈洙都已经听过了，可周询的遭遇却还是头一次听到，不由得竖起耳朵倾听。

    周询在扬州城中受伤之后，本已奄奄一息，却碰上了陈洙早年的侍女秋菊。原来当年秋菊出了陈府后，举家搬到了扬州，又利用陈洙给她的那二十两金子做了个小买卖，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秋菊心怀故主恩情，此番见周询遭难，便把他接回家去细心照料。后来扬州城里断了粮，秋菊一家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省下口粮熬粥给他喝。有人看见到她家炊烟闯进来抢粮，吃秋菊一句大义凌然的“我家养着受伤的抗清义士”，就乖乖地退走了。后来扬州城破了，清军大举屠城，秋菊把他藏到地窖里，自己却举家罹难了。

    听到这里时，陈洙泪流满面，一别十几年，她早已记不清秋菊的样貌了，对方却还牢牢地记得她的恩惠，宁可豁出一家人的性命，也要保得她亲人的周全。如此忠义的丫鬟，天下无双，她欠秋菊的，永远也还不清了。

    说完秋菊一家的事，周询继续讲他后来的遭遇。等清兵过后，他从地窖里爬出来，眼前是满城尸首，耳边是震天哭声。他强撑着受伤未愈的身体，将秋菊一家拖到城外挖个坑埋了，便伤病交加地倒在了街头。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给他喂了药，等他醒来时，那人却已不见了，时至今日，他也不知何人救了他。他一路要饭走回杭州，却发现周府已经换了主人。他无计可施中想起陈家，于是又向金陵行来。秋去冬来，他身无厚衣蔽体，冻饿交加中几乎死去，全靠一股求生的意志强撑到了陈家门外。后来的事，陈洙都知道了。

    陈洙听得心疼不已，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后来竟落得比乞丐还凄惨。侯方域也感慨地说：“问之兄吃的苦、受的罪，比我多多了。我若落到问之兄的境地，早就不知横尸在哪条沟渠里了，问之兄却仍活得好好的，果然不愧是‘海盗公子’。”

    周询闻言“大怒”，作势要打他，侯方域连忙讨饶，众人也装模作样地拉架，打闹一番，方才入座。方以智说：“问之兄固然坚忍不拔，可若没有陈夫人结下的善缘，恐怕也难以幸免。陈夫人与周兄有恩，却不知问之兄为何放任她在楼下痛哭，不闻不问？”陈洙听他替自己说话，心中对他的好感不禁又多了几分。

    周询沉默不语，半晌才说：“我如今这副模样，不想连累了她。”

    陈洙连忙说：“我不怕你连累，你若不想剃发，就梳个道士髻，只要我们不说，谁也不知道你是假道士。”

    侯方域也附和她说：“对呀对呀，君不见金陵城里，和尚道士满街走？谁知道里面有几个真的、几个假的？就是密之兄，我看也是个假和尚。”

    方以智闻言也忍俊不禁：“罪过罪过，贫僧向佛的心不诚，倒叫你们看了笑话。”

    在众人的一番劝说之下，周询不由得意动起来，一旁的寇白门却恼了：“他表妹是个侠义的，难道我就不是？怎么你们一股脑儿地替她说话，倒把我撇在一边？敢情我的好茶好酒都喂了狗！”

    侯方域连忙安抚她：“寇家娘子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你前夫朱国弼落了难，要将你卖了应急，你却自请还家，一月之间凑得二万两白银，全都交与了他。朱国弼想与你重修旧好，你却说‘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我们缘尽于此’。寇家娘子做人如此恩怨分明，我们又岂敢看轻了你？”

    陈洙这才知道，原来寇白门也是一位风尘奇女子，不由得收起了几分对她的敌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