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蚍蜉
———— 丘碧珠喝了口羹,道:“姨,不是我说你,丘家人说的话也能当真?你瞧着吧,雁栖城最璀璨的明珠,现在可是璀璨呢,亮闪闪的能闪瞎人的……” 一股酸气从胃里直窜上来,刚喝下的银耳莲子全吐了,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连晚饭也吐了,穆雪呕得面红耳赤,直到搜肠刮肚,什么也吐不出来。。:。 丘碧珠忽然神‘色’大变,进石屋倒一大碗热水过来,扶住穆雪:“娘子,这是,有孩子了?” 穆雪已吐得头晕眼‘花’,接过水碗漱口,缓缓退回木墩坐了。 丘碧珠看着她喝完水,脸‘色’更苍白,问:“真的,有孩子了吗?”丘家有一个喜怒无常的丘娉婷,为了孩子,她一定要离开丘家的,那样,丘家倒霉的日子,不知推到什么时候了。 穆雪到底点了点头,一双黑眸像两口深幽的井,蓄满难辨的情愫。 丁四宝颠颠地清理掩埋呕吐物,问:“有孩子了啊,你的夫君呢,他在哪儿啊?” 丘碧珠翻眼睛,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壶。 穆雪慢慢地垂下头,手轻轻地抚着肚子,夏侯云,知道吗,你终于有亲生孩子了,好想你啊! 丁四宝坐下来,恍然道:“我知道了,又是那些恶人造的孽,苍天真是不睁眼,我们秦人,到了北夏,活得连牲口都不如哩。” “呸呸呸,”丘碧珠啐道,“姨,浑说什么呢。” 穆雪的手指在下颌逡巡,指下凹凸之感分明。眸中痛‘色’游移。夏侯云,那个时不时让她看得发呆的男子,是北夏的王了,是北夏朝野抬头仰望的存在,而她,武功毁了,脸毁了。再也不是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穆雪从没想过。“自惭”这两个字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腹中的孩子,是她和夏侯云相识相爱的终结。奇毒在身,还不知这孩子命运如何。此念一生,顿如有一支锋锐的短剑,狠狠扎进溃烂的伤口。狠狠翻搅,眼见暗红的血汩汩涌出来。 一种相思两地愁。念也无由,恨也无由,相见不知离别苦,离别再苦。苦不过再见无期,情深如厮,到头来抵不得一句缘浅。 这就是宿命吗? 丘婵娟和檀曼莉害她。害她的孩子,檀曼莉死了。丘婵娟还活着,她背后的丘家,俨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丁四宝近前,恨恨道:“既是个无父的孽障,不要也罢,我可以寻些‘药’草帮你。” 丘碧珠惊跳:“姨,别浑说!” “你仔细掂量了,不想要的话可得趁早,越晚越会有一些风险,也伤身子。”丁四宝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去望薄雾的夜空,幽幽道,“若有我的夫君给你瞧着,多大事也不算事。” 丘碧珠拉丁四宝:“姨,可别说了。” 不要这个孩子?她从没想过,这是夏侯云的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她中毒了,自发现有孕起,每天的调息都意在护住‘子’宫,——丘家不能放过,孩子更要好好地生下来。 “我的夫君啊,”丁四宝的思绪飘远了,一双干涩的眼睛,有如干涸的井,声音亦是飘无的,“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想来早早续了弦,二十年,新人也变成旧人了,想来又有了孩子,我这老旧人只不知扔到何处去。” 穆雪默默地看着丁四宝。她的眼睛很大,很圆,深褐‘色’,前额、鼻梁和下颌的弧度线条,依然有着别样的韵致,时光倒退二十年,她必是水嫩嫩一个珍珠般圆润美好的‘女’儿家,满怀思念的风霜岁月,和沦为异域奴隶的悲惨磨难,生生将她磨成了死鱼的眼珠。 穆雪心中怅惘,红颜多薄命,古来皆是,纵然是赫赫穆家的‘女’儿,也躲不过。 “当年爹娘在时,村里人称我们姊妹五个是五朵金‘花’,我和夫君一个住村东,一个住村西,自小相识,那时的我温柔沉静,又能‘cao’持家务,他是县里的医士,素有口碑,待人温如暖阳。成亲前他对我很好,成亲后他对我更是百般体贴,不怕你听了笑话,每日里他都给我描眉盘发,后来我们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一家子和和美美。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 丁四宝枯井的眼里隐隐有了‘波’光,“分别来得那么突然,我正在家里纺纱,北夏人掳劫经过村里,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夫君,我的小‘女’儿出生还不到两个月,你不晓得我那小‘女’儿有多漂亮多可爱,我喜欢得不得了,只可怜她那么小就没了亲娘!天杀的北夏贼人!” 她的声音蕴了一丝冷厉,“‘女’人,落入富贵人家未必就是享福的命,只怕受苦更多,和我一起被抓来的几个有些姿‘色’的‘女’人,都被抢走做了‘侍’妾。那有钱人家里的‘女’人多得很,哪一个‘女’人不是为了男人,和男人给她们的富贵,而使尽了手段,杀红了眼睛,也就是一两年,那些做了妾的一个个凄凄惨惨都死了。我自小就想过绝不嫁有钱人家,就算嫁时是妻,也管不得他日后纳妾,我只求平淡人家有心男儿平平安安白头到老,我已如愿嫁得好夫君,怎能自污了清清白白的身子,我抵死不从,把恶贼那个祸害‘女’人的玩意儿踢坏了。” 丘碧珠掩面,她的生母和小舅,也在那次被掳当中,他们死在异国的土地上,魂魄都回不了遥远的家乡! 穆雪心中微微一笑,丁四宝还真是烈‘性’! “那恶贼的‘女’人们一起用竹鞭子‘抽’我,那竹鞭子本是劈开的软竹条,执手处光滑,梢尖柔韧,打在人身虽不及棍‘棒’威猛,却是入‘rou’三分其疼无比,一时无死而身受千刀万剐般钻心苦痛。救我的是阿碧的生母,她和我住一个村子,和我一起被掳。她原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刚十五岁,被丘城主看上霸占了。” “她告诉我,那些恶‘女’人把我打成了血糊糊,又把我扔进恭房,在我身上拉屎撒‘尿’。她向丘城主讨话,留我在她身边当了‘侍’‘女’。我逃跑了很多次。都被抓回来,自己挨打也就算了,连累她受责罚……阿碧的娘。‘性’子软,没过一年不明不白就疯了,溺死在恭房……那叫一个惨哪……阿碧是丘城主的‘女’儿,可曾见她那个爹问过半句。庶‘女’也是‘女’啊,一句半个秦人。就活得像婢‘女’一般,由着人作践!” 丁四宝眼角挂着泪珠,颤颤地‘欲’落不落,她的语气疏离而平淡。连自己的悲愤和不甘,亦是平平静静地不着痕迹,这样的平静。不知有多少岁月的沉淀。 四周静悄悄的,有风声穿越而过。呜呜咽咽,似在应和丁四宝压抑已久的伤痛。 穆雪默然望着丁四宝,竟不知这世上有多少像她,像丘碧珠一样受苦受难的‘女’子,这是魔鬼的世界啊!
“我在膳务堂做过,在浣务堂里做过。在浣务堂的时候,天天洗衣服洗毡毯,洗也洗不完,好似永远洗不完,冬天最是难熬,水冷得透骨的疼,落下一手累垂的冻疮,姐妹们开玩笑,这满手的冻疮,红的紫的青的,红的是红宝石,紫的是紫瑛石,青的是绿‘玉’石,还有的说,红的是樱桃,紫的是葡萄,青的是小枣。这人活着,就是这么难,什么时候不难了,什么时候就该死了。” 丁四宝说着,忽地拉过丘碧珠,撸起她的衣袖,‘露’出她的手臂。二十岁年轻‘女’子的手臂,本该珠圆‘玉’润,入眼的却是斑驳的伤痕,新伤叠旧伤,触目惊心。丁四宝叹了口气,取来捣烂的草‘药’涂抹在渗着血丝的伤口上。 “再割下去,你这条手臂真的要废了,再好的伤‘药’也救不了,阿碧,你答应过我,不再自伤的。” 丘碧珠低下头:“姨,你再劝,我也就这样了。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爱情,没有灵魂,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无休止的折磨,每一个夜晚都是那么漫长,只有忍受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内心的苦楚。” 穆雪怔,她有什么? 有爱情,不能共长久的,有灵魂,背负血海深仇的,有希望,该做的能做的都在做,有未来,未来通向不归路。对,对,只有忍受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内心的苦楚! 丁四宝啐了一口:“你这个样子,不但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关心你的人,你这么折磨自己毫无意义。日子过得艰难卑屈,你要告诉自己,我受得了,无论多大的苦楚和挫折,你要告诉自己,我忍得住,遇到再不如意的事,你要告诉自己,我看得开。希望在自己的心里,不靠别人施舍,光明就在前头,要自己争取,总之时刻想着,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会回到自己的家,见到自己的亲人,那么,再深的苦难你也能面对。” “姨,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想着离开这里,你有亲人在等着你回家,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丘碧珠木然说道,神情是绝望的暗淡。 丁四宝又啐了一口:“你爹不曾将你看作他的‘女’儿,我早已把你当作亲亲的‘女’儿。阿碧,人在做,天在看,丘家不会长久的。你可以有爱情,有灵魂,有希望,有未来。” 丘碧珠抬头望天。 人在做,天在看,天在看吗? 生母死的时候,天在看吗,小舅死的时候,天在看吗?她被数人污辱的时候,天在看吗? 无数次憧憬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有人向她伸出手,微笑着说,阿碧,我喜欢你,嫁给我吧。都是梦啊,梦越美,现实越冷酷,到而今,她只有一个诅咒,诅咒丘家走向灭亡! 丘家不会长久吗?千年丘家,百年独大,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断枝易,断根难,在这棵大树面前,她丘碧珠想动一动,真应了那句话,蚍蜉撼树。 ——————————。m) ps:努力存稿,下星期爆发,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