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噩梦
当一个男人抛弃佳人的温香软玉,毅然决然地走进夜风之中,却看见了驻足等待的心上人——多么美好的画面,然而当他满心期待地心上人表扬自己几句时,就听那可爱的心上人用质疑且羞涩的口吻问一句:……这么快啊? 某些方面能力被质疑的皇帝陛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然而还没等他怒向胆边生要把冯小怜带回寝殿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问题,冯小怜却若无其事地告退然后连忙跑开回了采薇殿,于是逮不着人的皇帝陛下只好黑着脸回了寝殿,闹变扭似的决定今夜自己睡。 其实这也是他之前便想过的。 他知道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昏君,不用顾忌什么前朝平衡,也不用顾忌什么雨露均沾,他一向是随心所欲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第一次开始为一个人开始考虑……她会不会觉得有压力?会不会因此不开心?会不会…… 所以他决定,至少今夜不召她侍寝。 只是当他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御床上时,却觉得非常不习惯。 一个人睡。 没有软绵滑腻的娇躯。 没有清幽好闻的香气。 也没有亲吻。 这就是,一个人睡啊…… 为什么明明习惯了十多年的事,现在却突然觉得如此难熬? 皇帝陛下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开口道,“再拿一床被褥来。” 守夜的宦者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连忙找出一床被褥来,高纬默默把被褥叠成一个长条,然后缓缓靠着那团被褥躺下去,伸出手犹豫地揽住那床被褥,想象着少女身上熟悉的香气…… 明天。还是一起睡吧。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黑暗中,高纬闭上了眼。 不知何时,终于有了些睡意,意识渐渐逸散开。 朦胧间,眼前出现了一片猩红的颜色。 那样的鲜红,仿佛是用鲜血染上的,血腥好似惊涛骇浪般疯狂地涌了上来,几欲疯狂的压力将他的意识吞噬,他想要挣脱。却被束缚在金碧辉煌的王座之上,托起王座的无边骷髅发出磷磷鬼火,像是咒怨。让他无法逃脱。 血色之中,一道明亮得过分的日光忽然划破了幕布——不,那是刀枪凛冽的冷光,森森然地排成了看不到尽头的队列,带来了死亡的气息。而那站在万军之中的,他的弟弟,清秀的脸庞上沾着鲜血,冷笑地朝他举起了手中长剑…… 前一秒,身后是太后、乳母、刘桃枝、何洪珍,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惶恐而惊怖的神情……后一秒。他却孤零零地站在巍峨皇城之前,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如林般的长戟朝他刺来! 就在这时,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威猛的背影。像是高不可攀的山峰,又像是难以翻越的天堑,就这样挡在他面前。 他是谁?他是谁? 高纬拼命地想要看到他的脸,那如有实质的血色却再次将他淹没,如同退潮般地褪去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月光。月光下,被袍子蒙住头的少年被刘桃枝扔在地上,他上前拿下他脸上的袍子,露出他的弟弟满脸是血和眼泪的脸,他的目光中有恐惧、绝望、痛苦…… 一声利器刺入*的声音响起,伴随着真实的鲜血溅上来,高纬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高大的背影,只是那样静静站在他的身前,万千兵卒便皆是颤栗跪伏,垂首臣服,山呼请罪…… 忽然,视界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缓慢得如同在水底中不连贯的动作中,他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终于转过身来,像是山一样的雄伟身躯带来了令人仰视生畏的无边气势,他忽然拔剑出鞘,遥遥指向天际! 无边无际的兵卒如同潮水般朝他涌来…… 高纬拼命想要看到高大身影的脸,想要看到上面写得究竟是忠还是jian,然而还没有等他看清楚,他挥剑,血花像肆意的牡丹在胸前绽放…… “啊——” 一片漆黑的寝殿中,被噩梦所惊醒的高纬猛地坐起身,他捂着心口痛苦地皱起了眉,重重地喘息。 很快便亮起了灯,听到动静而来的何洪珍惊慌失措地奔到床前,“陛下——” 高纬默默躺倒回床上,双眼有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如此过了很久,久到何洪珍以为陛下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了高纬冷静得没有一点情绪的声音。 “传太卜局丞张桓。” …… …… 当深夜被传召而来的张桓见到高纬时,他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只是谁都知道,君王的深夜传召,自然是有什么非同小可的重要之事发生。 “最近天象如何?” 张桓正思索着宫中最近发生过的大事,听得皇帝问话,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心中立时砰砰跳了起来,因为那个大胆的猜想瞬间汗湿了后背,他强压下心中同时涌现出的激动和恐惧,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回禀陛下,臣……不敢妄泄天机。” 高纬皱起眉,冷冷道,“不敢泄露天机,太卜局都吃白饭的?” 张桓平稳了一下呼吸,“请陛下恕罪,实非臣尸位素餐,这些日子里,天象实在是难言……请陛下恕臣死罪,臣才敢说出口。” 高纬眼神微微一沉,“……说罢,恕你无罪。” 张桓脑中飞速思索着,一段杀人不见血的说辞瞬间便在脑海中成形,“臣夜观天象,自陛下继位以来,紫微帝星便明灭不定,晦暗无光,为客星所抑,而这些日子,天狗向西而流,臣以卜卦占之,其向乃是……秦地。” 天狗星宿主灾祸、血光之灾、是阻运妨命的“凶星”,而秦地……高纬忽然猛地看向张桓,目光中满是冷冽。张桓心中一颤,却勉强稳定心神,保持着坦然的目光。 高纬却忽然淡淡地笑了起来,“秦地……咸阳也,你知道你此言指的是谁么?” 张桓低垂着眼,看起来智珠在握,紧张得心快从嗓子眼跳了出来,知道这时候他回答稍有差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可越是这样,他看起来越是镇定。“陛下,臣只是观星占卜,妄测天意。只敢论天象,不敢论朝政。”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别再遮遮掩掩的了。”高纬语气骤然转冷,“说吧,天象所示。朕究竟该拿咸阳王如何?” 咸阳王,正是大将军斛律光的封号。 张桓一阵心惊rou跳,想起那封来自长安城的密令,一咬牙,抬起眼,一字一句道。“这些日子,上将星光芒大盛,不诛……恐有灾祸!” 不诛。恐有灾祸! 高纬听到这字字诛心的一番话,神情却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大殿中。归于无边的寂静。 良久良久,高纬低声说道。“传……淑妃来。” 只是这四个字,仿佛便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何洪珍领了命正要下去,却听高纬又轻轻说道,“……别惊动其他人。” 何洪珍一怔。 …… …… 已经接近清晨了,睡眠最深时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自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冯小怜满腹怨气地爬起床,皱着眉问来传召的宦者,“陛下究竟出什么事了?”
自然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回答。 ……难道还是在意她那句无比冷场的话? 于是她只好怀揣着满心的疑惑来到了寝殿。 空旷的寝殿之中,没有一个宫人,甚至没有点着明亮如白昼的灯火,高纬只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墨发披散着,静静地完全靠在榻上,神色疲惫,面色苍白,似乎一夜未眠。见她走进殿来,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期待,又有些淡淡的忧虑。 这是冯小怜第一次觉得高纬看上去很可怜,这个总是看起来冷淡疏离令人捉摸不透的皇帝,蜷缩坐在那里,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动物,她不由心中有些恻隐,上前问道:“……陛下,怎么了?” 高纬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容很苍白,“没什么,只是……陪陪我。” 冯小怜便也不问,只是静静坐到他的身旁。 寝殿里的灯火明明灭灭,时而即将要熄灭,烛泪凝结成了宁静的时光,就这样,两人并肩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窗外的夜色也一点点褪去,即将迎来清晨的明光…… 这样静谧的陪伴,仿佛感觉不到时光的流淌。 高纬看着天际处一点点明亮起来,忽然用很平常的口吻说道,“其实,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冯小怜反握住他的手,想给他一点温暖的力量,轻声道,“梦只是梦而已……不会真的发生的。” “可是……朕冒不起这个险。”高纬眼眸中的痛苦挣扎之色终于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出乎寻常的冷静,他看着冯小怜,语气略微柔和,“朕……决定诛斛律光。” 他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冯小怜完全呆住了。 她来到齐国,潜伏在皇宫之中,为的就是要为她死在斛律光箭下的父亲报仇,然而,她还没怎么吹枕边风呢,事情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了?这究竟是周国那位皇帝陛下的计策太厉害,还是眼前这个昏君……真的足够昏庸? 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只要她将这个消息放出去,齐国必定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般的动荡……高纬为什么要告诉她? 半晌后,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震惊疑惑交杂在一起,只能怔怔道,“陛下……决定了?” 高纬点点头,淡淡笑道,“嗯,决定了。” 冯小怜见他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不由皱起眉头,下意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想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说胡话,高纬将她的手拿开,然后伸手一把抱住她,低声道,“很快,杀完了人,我们就去晋阳围猎,朕答应过你的。” 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冯小怜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骂他昏庸。 只是她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高纬真的要下定决心除去斛律光了么? 在齐国呆了这么久,说没有耳濡目染齐人的生活作风思维方式是假的,因此,在周围满是对斛律大将军的崇拜敬仰之中,她也不知不觉将斛律光看做是个保护齐国的英雄……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倒霉的老爹。 明明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杀掉山穷水尽的斛律光,却因为可笑的英雄节气,想要俘虏他回营而饶了他的性命,却被弓术天下无双的落雕都督用身上最后一支箭,射进了面门。 ——见鬼的英雄惜英雄,我可是要成为红艳祸水的女人,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冯小怜如此想到。 …… ……